我们还能走多远（长篇小说23）

王存喜

23
这一年，整个钢铁行业都不景气，原本准备异地大修的二高炉拆掉后并没有再建，倒是煤粉车间老系统三台球磨机的技改项目得到了公司的资金。
刘红军为了他的那两个炉子，三番五次地找我帮忙，我说，他妈的，我们这边只是技改，怎么能用你的炉子呢？刘红军说，你他妈想办法帮帮我了吧，那炉子再放两年就成了废铁一堆，你怎么也得让我收回成本吧。
我被他拧得实在没办法，只好当着刘红军的面给王汉庭去了个电话，想敷衍一下刘红军。电话打通后，我直截了当地说，王主任，忙啥呢？王汉庭说，能忙啥，给你们老系统改造做设计。我说，加热炉还用旧的？王汉庭说，我在几次会上都建议用新式的，可技改的费用卡得很死，新式加热炉又实在昂贵。唉，我正想问你呢，你的那些资料是从哪里来的？
我如实说，我同学那里。
王汉庭说，你问问他能不能仿制一台出来。
我心中暗喜，马上说，他有做好的两台，已经放了快两年了。
王汉庭激动起来，你、你、你现在在哪儿？我说，我在单位。王汉庭说，能不能看一看他的加热炉？我说，随时都可以。王汉庭说，那你等着，我马上打车过去。
我说，不用了，我同学有车，我和他过去找你吧。
王汉庭说，太好了，我在设计院的楼下等你们。
半个小时后，我和刘红军、王汉庭来到了原来的三产业的院子里。穿过破旧的办公楼，在一片荒地中看到了两个导弹一样的家伙。王汉庭非常兴奋，他围着炉子转了了两圈，便一头从炉子前端攮了进去。我凑过来，见他细致地查看里边的砌筑以及混风室的结构。
我也爬上来钻进去，王汉庭说，太好了，这是环缝式加热炉，我从你的资料中看到，它每小时产生的废烟气量是35000立方米，是为产能在二十多吨的磨机设计的配套设施，你们老体系的球磨机的设计产量只有18吨，富富有余。快，快给刘玉田打个电话，让他也过来瞧瞧。
我犹豫着说，妥当吗？
听到我的话，王汉庭也反应过来，他说，那就算了，我明天带他过来看。从加热炉里出来，刘红军偷偷对我说，我想晚上安排一顿，不知道这个王主任能不能去？我说，差不多。刘红军说，那你一会儿跟他说，咱们晚上去生态园吃。
我们几个上车后，我说，王主任，咱们回来有段日子了，聚一聚怎么样？你把唐晓敏和婷婷也叫上。王汉庭瞅瞅我说，你请，我们都去，别人就算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刘红军，听到他的话，刘红军用胳膊肘碰了碰我，我晓得他的意图，马上说，当然是我请客，我的报销回来了，再说还想让你们帮我一个忙，我们黄厂长没准哪天心血来潮会朝我要学习汇报，我哪有那水平，还仰仗你们帮忙呢。
王汉庭说，这个没问题，你找唐晓敏，她打字快。
把王汉庭送回设计院，在返厂的路上，刘红军说，我给你准备两千块钱，就去生态园吧，那儿是新开的，环境也好。我说，你现在是财大气粗，一顿饭哪能用的了那么多钱。刘红军说，剩下的给小文买点吃的。
我说，刘玉田那边你也动动脑子。
刘红军说，我知道。
我说，你先别跟他提我们的关系。刘红军说，段立新，你现在变了。我笑着说，变成啥了？总不能变成类人猿吧。刘红军没理会我的幽默，若有所思地说，你他妈身上有了官味，很难闻，也很讨厌。我哈哈地笑着说，你没变？你看看你，眼睛贼亮，满身铜臭，真是乌鸦落到猪身上了。行了、行了，别鸡巴酸了，我下班太晚，你把饭馆赶紧定好，给我打个电话，我好安排他们吃饭。
下车那一刻，我忽然想，我变了吗？
办公室里没人，我点燃一支烟瞧着不远处的高炉，咀嚼着刘红军方才的表情和话语，我变了吗？想想当年的北栈桥，想想来到煤粉车间后的勾心斗角，想想如今见到黄厂长的唯唯诺诺，想想接刘红军钱时的坦然，我忽然发现自己真的变了。

夕阳已经担在高炉主皮带通廊上方，瞧着那轮红彤彤的太阳，我有些担心它会顺着通廊那倾斜屋顶滚落下去。唐晓敏忽然出现在脑海，我歪头想，为什么要叫她呢？难道只是想聚一聚？不对，绝对不对，想到不对，我忽然发现自己学会了不动声色的说谎，说的是那么自然流畅，根本不需要提前准备腹稿。
桌上的电话忽然响了，我的手一抖，一截长长的烟灰落在窗台上。接起电话，是刘红军，他说，饭馆订好，生态园的听雨雅间，我一会直接送你过去。我忙给王汉庭去了电话，说了时间和饭馆的名字。撂下电话，我觉着应该把刘玉田也叫上，于是又给刘玉田打去了电话。
刘红军不仅送我去了饭馆，还给我准备了烟、酒和饮料。他帮我把东西送进雅间后说，不接你了，自己打车吧。
我点点头。
六点一刻，王汉庭和唐晓敏来了。我说，婷婷呢？王汉庭说，她家里有事来不了了，让我跟你说一声。我们三个坐下后，服务员给我们的茶碗里倒上水说，先生，点菜吗？我说，等等，还差一位。王汉庭打开桌子上的烟扔过一支说，还有谁？我说，刘玉田。
唐晓敏肯定是特意打扮过，一条黑色长裙配着高高盘起的头发，看上去像个出席正式宴席的贵妇。我吐出一股浓浓的烟开着玩笑说，唐工，三日不见，刮目相看，你也太正式了一点吧。
唐晓敏用茶碗盖轻轻拨着浮起的茶叶说，你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我说，你打扮成这个样子，我都不敢说话了。唐晓敏瞟了我一样说，那就关上你的垃圾箱。
王汉庭呵呵地笑着说，你们俩个有趣，见面就掐，好像上辈子是仇人似的。小段，我可告诉你，你德溜着小唐，要不然没人帮你弄那破汇报。
我说，唐工，一会儿你点菜，你想吃啥就点啥，别管你们王主任。
唐晓敏说，这还差不多。
王汉庭说，小段，我回去琢磨了好一阵，你也看过沙钢和马钢喷煤的加热炉，马钢只利用热风炉废气，沙钢利则是热风炉废气配合着系统尾气，你们同学的那两个炉子与马钢的完全相同，可我们老体系离高炉太远，从高炉那边引一条管道不现实。所以，我们只能从沙钢的经验来解决这个问题，沙钢的加热炉在配置和形式上与马钢的不同，原理一样，从理论上分析，我们可以借鉴，理论毕竟是理论，实际操作中能不能行得通，我心里没谱。
我说，咱们将引废气的管道直接接跟主抽风机的出口连到一起就行了。王汉庭说，这个我想过，也计算过，好像行不通。我说，为啥？王汉庭说，怕主抽风机的能量不够。我说，你注意到了吗？沙钢在主抽风机出口的管道上加了一个可以调节的阀，它把本来应该排到大气中的尾气硬顶回到加热炉中。
王汉庭稍稍思考，一拍大腿说，对呀，一道调节阀就全部解决了，你说，我怎没想到呢。
我说，你只管设计，考虑的方向也是设计，我呢，想得更多的是，如果改成这样，我们怎么来操作。那天在沙钢，我主要是看这个，后来跟他们的郝主任喝酒也是为了从他嘴里套这点东西。
正说着，刘玉田满头大汗地来了，他哈哈地笑着说，你们两个挺敬业呀，这么一会儿工夫还在探讨工作。王汉庭扔给他一支烟说，我下午给你打电话说的那个难题，叫小段解决了。
刘玉田冲唐晓敏点点头坐下后说，这么解决的？
王汉庭说，人家沙钢在主抽风机出口有一道调节阀，我当时没看到，他们是利用主抽风机抽出来的风硬顶回加热炉。
我说，唐工，人全了，你点菜吧。
身后的服务员将菜谱递给了唐晓敏。刘玉田说，唐工，不必客气，挑贵的点，你说我冤不冤，费了那么大力气说服黄厂长，让我们出去看一看，结果，我没走成，段立新这小子摘了现成的桃子，你看把他滋润的。
唐晓敏说，你放心，刘主任，我绝不会手软的，你想吃啥？
刘玉田说，你挑贵的点。
彼此都很熟悉，又有一个共同的话题，酒喝得相当畅快。席间，刘玉田说，咱们老体系使用的螺旋输送机故障率高，检修困难，动不动就到处漏煤，虽然已经改用了尼龙衬板，还是不行。前两天，山东一个搞气力输灰的朋友给我推荐了一种空气输送斜槽，从说明上看，绝对是一个好的选择，王主任，你见过这东西吗？
王汉庭沉吟了片刻说，我从资料中见过。
刘玉田说，琢磨琢磨，下个礼拜，我朋友就要过来。另外，钢铁研究所的陈昌明他们正在做加大烟煤配比的实验，想在我们技改结束后，在我们车间老体系做工业实验。我说，拉倒吧，那年的布袋箱爆炸不就是因为配加了烟煤的缘故，你当年不是极力反对吗？刘玉田说，当初我反对配加烟煤是因为设备不具备制备烟煤的条件，可这次技改，若是按照你们的设计，我们完全可以配加一定比例的烟煤，若是行得通，那一年就是上亿的利润。
王汉庭说，又回到刚才那个点上，从设计上看，配加烟煤必须保证系统的含氧量降下来，否则安全上无法保障，非常危险，我曾在资料中看到，我们国家钢铁企业喷煤发展的很早，大概在六四年，鞍钢就开始给高炉喷吹煤粉，那时的人们意识不到喷煤的安全性，是全烟煤喷吹，结果，不到一个月，鞍钢就出现了特大爆炸事故，死了二十多人。正是那次事故，让我国钢铁企业的喷煤停顿了近二十年。
刘玉田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嘿，咱们把陈昌明也叫过来，他家就在附近，又是研究这方面的专家。我说，不好吧，都吃开了才叫人家，好像是人不够拼凑似的。
刘玉田说，没事、没事，那也是个做事的人，他不讲这些。我现在下去给他打电话。
刘玉田风风火火地离去，不多一会儿，他领着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回来。男人岁数挺大，最显著的特点是鼻子大，大大的鼻子将其他脸上零件挤的很委屈。王汉庭认识他，站起来跟他打着招呼。刘玉田拉过一把椅子说，陈工，王汉庭就不介绍了，这位是我们厂技师办的段立新，黄厂长的红人，这位是设计院的唐工。
寒暄完毕，我们重新落座。

我把酒给陈昌明斟满后说，陈工，我敬你一个。陈昌明端起杯与我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刘玉田说，王主任刚才说到哪儿了？王汉庭说，陈昌明来了，就轮不到我说了，让他说把，他比我更了解钢铁企业的喷煤史。
陈昌明善饮也健谈，他从日本的新日铁高炉一直讲到了我们北钢。提到北钢喷煤，他说到了我丈人。说起我丈人，他流露出一种敬佩的表情。他说，我们北钢之所以有喷煤的今天，张守发功不可没，当年对于喷煤的上马，公司里有两种意见，一是根本就不需要喷煤，那时成本的观念根本就没有，高炉喷不喷煤也没啥实际意义，公司决策层当时是看好这种观点的。张守发倔强耿直，他在一次会上直接顶了当时炼铁厂的厂长，他是真敢说话，说厂长鼠目寸光。现在看来，人家说的绝对是对的。
陈昌明停顿的时候，王汉庭说，小段，你再跟陈工喝一个吧。陈昌明说，为啥？王汉庭说，不为啥，他是张守发的女婿。
三个男人整整喝掉三瓶酒，王汉庭又喝多了。刘玉田的舌头也大了，我虽然也晕晕乎乎的，但出饭馆时头脑还算清醒，从饭馆出来，刘玉田送王汉庭，我送唐晓敏，陈昌明自己晃悠着走了。
夜风袭来，酒劲便上来了，我歪斜着身子打车，司机看到我喝成这个样子，稍稍停顿便开走了。唐晓敏说，鸟衣巷，你往边上站站，等我拦下车你再过来。等了半天，唐晓敏总算拦住了一辆车，跟司机说了半天的好话，司机还是不拉。我说，球，就是个破出租车，他不拉我我就回不去了，走，小唐，我给我同学打个电话，让他过来接咱们。
说着话，我又晃回饭馆，拨通刘红军的电话说，刘、刘红军，你马上过来，老子喝大了，回不去了。刘红军说，你现在在什么地方？还在饭馆吗？我说，我不管球你，你马上过、过来.....刘红军说，你把电话给你旁边的人。唐晓敏一把夺过我的话筒说，我们在生态园门口。
我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
第二日开完调度会，我将回到办公室，桌上的电话响了，看看来电显示，是刘红军打来的。刘红军说，段立新，你他妈真有出息，怎么喝成那样了。我见煤气技师唐万良心怀叵测地瞧向我这边，忙说，我现在下现场，一会儿打给你。
挂掉电话，拿起安全帽、手套从办公室里出来去了煤粉车间。刚到煤粉车间的大院门口，办事员推着车子往外走，看到我过来，笑着打招呼说，段工，过来了？我点点头说，你屋里有人吗？办事员说，没人。我说，把钥匙给我，我打个电话。办事员说，门没锁。进了办事员的屋子里，我拨通刘红军的电话说，我昨天没说什么胡话吧？刘红军说，他妈的，你小子是色胆包天，一路上都摸着人家那个女的的手，真他妈过分！我说，你别他妈胡说。刘红军说，我胡说，你去问那女的呀！我说，我说什么来着？刘红军说，还要说什么，你弄得女的老尴尬了，一会儿给人家去个电话吧。
我挂掉刘红军的电话，琢磨了好一阵，拨通了王汉庭他们办公室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女的，她生硬地说，你找谁？我犹豫着说，找王汉庭、王主任。那边的口气柔软了很多，说，王主任出去了，你一会再打给他。我忙说，那唐晓敏、唐工在吗？电话那边传来喊人的声音，唐晓敏，你的电话。
我有些紧张，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唐晓敏的声音传过来，哪位？声音听着比实际中听到的要好听得多。我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我是段立新。唐晓敏说，你有啥事？能听出唐晓敏不高兴，我忙说，昨晚对不起，我喝多了。唐晓敏说，不用解释，没事我就挂了。
没等我再说什么，她已经挂掉了电话。
从办事员的屋里出来，迎面碰到了刘玉田。刘玉田说，嘿，正说找你呢，你倒来了，王汉庭说你们昨天看过三产业做的那个加热炉了，有事吗?没事陪我过去再看看。
我说，怎去？挺远的。
刘玉田说，有多远，咱们溜达过去吧。我说，也好。路上，刘玉田说，晚上有事吗？我说，也没啥事。刘玉田说，山东的那个朋友过来了，张罗吃饭，一起过去吧。
我说，你不是说他下个礼拜过来吗？
刘玉田说，我也没想到他提前来了。
我说，还有谁？
刘玉田说，还是昨天那几个人，黄厂长可能过来。
我说，你需要我做什么？
刘玉田说，一会儿从我那里把资料拿上，回去看看，帮着说说话。
我笑着说，那东西究竟行不行？
刘玉田说，应该没问题，它能够输送除尘灰，当然能够输送煤粉了，煤粉远比除尘灰轻得多。
我俩一路说着来到了三产业的后边，远远的，我看到有几个民工在那里鼓捣着什么，到了跟前，才发现他们在除锈刷漆。刘玉田从里到外看了一遍后忽然说，你那同学不简单呀！
这话很突然，我一愣马上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他在敲打我。我哈哈地笑着说，在外边混的有几个简单的。
晚上，黄厂长临时有事没来，酒桌上的几个因昨晚喝得太多，酒没怎么喝。不喝酒，酒局散得早。从饭馆里出来，王汉庭说，小段，你还是送小唐吧，我和玉田他们一路。
跟刘玉田他们分手后，我去路边打车。一直没说话的唐晓敏说，别坐车了，走走吧。走出好长一段路，唐晓敏都没说话，我实在忍不住了，说，昨天的事很抱歉。
唐晓敏还是没吱声。
我说，要不你找几根树枝来？唐晓敏气哼哼地，干啥？我说，负荆请罪呀。唐晓敏脸色有所缓和，说，我可消受不起。唉，段立新，我有时特别好奇你这人，一会儿像个无赖，一会儿还挺幽默，一会儿又人摸狗样的，还有一种感觉，我总觉得你好像好早以前就认识我。
我说，咱们是邻居，我家小屋的窗户正对着你家大屋。
唐晓敏说，那又怎样？
我说，咱先别谈这个问题了，你能不能帮我把汇报先弄完才是正事，我估摸着我们黄厂长周一准会问我的。
唐晓敏叹了口气说，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短，明天是周末，你去单位找我，那里办公设备全，能直接打印出来，我也帮不了你什么，只是能帮你打打字，润一润你说过的话而已。
我说，先谢谢你了。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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