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尽铅华始见真》—二0二记忆之二

吴久冰作品

二0二的神秘性、特殊性，且不说它独特的工艺流程和神秘的产品，单看厂区的每个建筑物几乎都标配一个澡堂子这点，就足见特色。厂区里大大小小有几十处建筑吧，那就有几十个澡堂子。

我第一次于公共澡堂洗澡，还是在1979年上大学后。上大学以前，老家就没有公共浴室，农舍里更无洗澡设施。夏天，浇地的沟渠、村头水井边的水槽就是我们嬉水的地方，男孩玩水，就相当于洗澡了。冬天里，只在春节前烧一盆热水，找块破布擦擦身就算洗澡过年了。所以，第一次去天津大学的澡堂时，当着众人的面脱得溜光，还真有点害臊。不过，享受了热水澡后的清爽，身体也就不时提醒你，该洗澡了，洗澡，是城里人生活的一部分。由这一细微处我更真切地感受到了城乡的巨大差别。在洗澡面前，城乡已是天壤之别，更何况吃喝拉撒以及教育、卫生、养老等等，谢天谢地，我进城了，能洗澡了。记得在村里上学时，政治课上学过，尽管农民脚上踩的是牛粪，但他们的思想是干净的，言下之意，身上干净的知识分子，思想是反动和肮脏的。对比天津大学的老师，我才知道，村里的许多乡亲，根本就无思想，所以也谈不上干净与否。以我自身感受，未洗澡前，头脑一片混沌，洗澡后，头脑才更清醒、有条理。所以，踩在牛粪上，就是原始社会，永远也实现不了现代化。天津大学不仅启蒙了我现代科技知识，天津大学也告诉我，现代文明人的起码标志之一，就是应该洗澡。当然，杨绛叙述的知识分子在政治改造中要脱裤子、割尾巴、洗澡已是另一回事了。

从天津大学毕业来二0二厂上班报到的第一天，首先领取的物品，就有毛巾、肥皂、口罩、手套等劳保用品。下班时，同事都要去洗澡，我也就跟着去了。澡堂就在我们办公的厂党政大楼后面，后来我知，在澡堂顶上楼层办公的，就是厂安防处。

我来厂上班的单位是二0二厂总调度室调度科，具体岗位是调度员。调度室新来的毕业生不能直接上岗，必须先过实习期，考核合格后才可上岗。当时实习，实行的还是师徒制，手把手教。调度员实习的师傅不固定，你就跟着白班的师傅下现场，谁是白班，谁就是你师傅。调度室24小时倒班，实习生不上夜班。

实习开始后，我才真正了解了二0二厂人为什么要洗澡且频繁洗澡。

二0二厂鸟瞰图(源自百度)

二0二厂分两大块，厂区、工人村。厂区即生产、科研区，进入厂区大门，即视为进入放射性可能污染范围，洗澡当然是防止污染的基础手段，这样，进入厂区的人，出厂前几乎都要洗澡。

在厂区上班的人，工资表上要单列一项:保健费，这是对放射性污染损害的一种补偿，这也是二O二人当时比市里人收入略高的重要来源之一。当然，真正在二0二厂上过班的人清楚，厂区也严格划分出有核区域与无核区域，只要你严格按照安全防护流程执行，二0二的放射性对人体的损害还是可以预防的。这里说的放射性，就是指∝粒子，∝粒子没有穿透性，故口罩、手套、工作服再加洗澡即可防护。

工人村上班人员，若有下现场需求，也发保健费，只是等级不同而已，如厂工会的生产部就经常下现场，保健费就略高于工人村其它岗位。

我实习的第一个师傅是刘国胜，好像他当时已是调度科的副科长，但也倒班。因实习要天天下现场，这样，我们就在安防处下面专管人员那里办理手续，要领取下现场的专门工作服，二0二人俗称脏工作服，有脏工作服，当然要有专门的衣柜，这样，安防处下面的这个澡堂就分出了干净区、淋浴区、污染区。其它主工艺车间(室)的澡堂也应该如此设置。

我现在还习惯称刘国胜为刘师傅，就是源自我刚上班时的这段实习。当然，刘国胜对我也很关心，如一位老大哥一样，而不单纯是同事。记得，他那时应在新婚蜜月期，有时，午饭就由新婚的嫂子给带至调度值班室，多数时是饺子。怪不得刘师傅脸上总是带着幸福的笑容呢，原来嫂子是这般温柔、清秀、漂亮，嫂子就在隔壁的中央分析室(厂里人称一室)工作，刘师傅和嫂子可称得上郎才女貌。我渐渐了解到，刘国胜能歌善舞，还是厂业余职工文工团的负责人并兼舞蹈队长，后来知，我爱人年轻时也参加过刘国胜的舞蹈队。刘国胜当年也是二0二的优秀青年，所以就被推荐到南京上大学，我上班时，他已毕业几年，算是调度科的老资格了。刘师傅热情爽朗，接过嫂子的水饺后，就热情地让我，久冰，你尝一个呗，我不好意思，他就夹一个递到我嘴边，假装生气道，不敢尝，有毒啊？我知道他是真心想让我尝，让我分享见证他爱情的幸福，我就吃了，刘师傅高兴地哈哈大笑，再尝一个，我当然不能再尝了，我再尝，他该挨饿了。刘师傅便香甜地吃开他的蜜月午餐了。没想到，刘师傅的蜜月一度就近四十年，刘师傅属马，今年六十六，还常见在马路边、公园里，他与爱人手牵手遛弯，有时，俩人还歪头靠近说上两句悄悄话，如一对夕照下的比翼鸟。


原二0二厂调度科副科长、科长刘国胜和夫人近照

我不仅是刘师傅在调度业务上的徒弟，也是刘师傅与嫂子近四十年甜蜜爱情的见证人。我后来一直对刘师傅有好感，与他当年予我的特别关心当然有关。我刚出校门，对工厂实习，头脑一片空白。刘师傅结合他在调度岗位上的工作体会，为我制定了周详的实习计划，先从主工艺熟悉起，而且，区分开污染线和非污染线，这样，既便于记忆，也便于更换工作服、便于洗澡。他连我应该如何安排洗澡也考虑在了实习计划中。后来我知道了，去污染现场与非污染现场，洗澡的流程，大相径庭。一车间、四车间、十二车间、十三车间这是主工艺的一趟线，五、六两个车间是与主工艺生产密切相关的辅助车间。从主工艺及其相关岗位实习后，必须先进入澡堂的污染区，脱掉脏工作服，然后进入淋浴区。厂区的澡堂子，其热源几乎全部采用蒸汽管道直接送来，蒸汽就产自厂区内八车间的锅炉房。淋浴用水是蒸汽与自来水直接配比，若不懂规矩，误操作先开蒸汽，很容易烫伤。刘师傅手把手教我怎样开关。蒸汽热源由于压力较高，所以在澡堂里常听到蒸汽压冲击管道的噪声，当……哧……淋浴后，我们便一身轻地来到干净区，擦身，穿干净衣服。相互认识的人，便光着身子裸聊，我刚来，谁也不认识我，但我在擦身、穿衣服的过程中听他们聊，也就知道了这个是某某办的张主任，那个是某某处的王处长。想想看，我实习三个月，除了周末休息，每月二十多天，每天上下午分别进出澡堂一趟，这样，三个月下来进出澡堂少说也有一百多次，如此，我几乎记住了来这里洗澡的党政大楼里的每一位男性，也旁听到了其大概年龄、岗位、职务等基本情况。可以说，实习让我熟悉了死的专业，洗澡让我了解了活的人群。

主工艺流程学完后，刘师傅和其他几位师傅又分别带我熟悉辅助工艺、动力运行情况等内容，我记得其它几位师傅分别有:张福新师傅、亢海禄师傅、孙国柱师傅、杜月明师傅、闫作义师傅，他们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既教我熟悉工艺，也教我如何做人做事。师傅们带我逐条线路查寻，一个井一个井熟悉……刘师傅帮我制订的实习计划，正好契合了我的学习习惯，就如一门功课，先看前言，宏观了解;再记章节，一篇不落，就清楚了这门课的大致内容;然后，再细抠每个章节里的具体内容，逐字逐句，一字不落，这门课哪有学不会的。这样，大概持续实习三个月左右，我就基本上记住了二0二厂这本书，当然，仅限于厂区生产科研概况、工艺流程。

后来知，二0二也是个社会，也有江湖，世外桃源仅是二0二这个多面体的一面，我实习三个月知道的，不过才翻开了二O二这本大书的第一页，这已是后话。

实习期满后，科长崔荣台主持考核，全科人参加，有点类似答辩，我顺利通过。崔科长好像是山东大学毕业，是个直性人，发现科员有不足时，当面大声指出，从不隔夜，有时不了解情况，误会了下属，也会当面道歉，他在中年后调回老家青岛的一家小企业，后企业破产，他在年过半百后尝试打工，收入低，还有一下、没一下。1994年，我出差路过青岛，专程去看望崔科长，差点没认出来，他脸色灰黑，那时正好还缺两颗门牙，上唇就有些扁塌，说话有点跑风，好在我做他部下两年，漏着气的青岛话也能基本听懂。崔科长热情，在自己家做饭，请了我们一行四人，海鲜，还有用塑料袋打回来的啤酒，啤酒就挂在衣柜的把手上。饭后，崔科长送我们出来，我让老领导止步。待我走出几十米后，回头瞭望，崔科长还在路灯下招手，只是，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了。我不禁感慨，好人活着咋就这么艰辛呢。

在崔科长主持的答辩通过后，我就可以独立上岗了，自此，我就成了名副其实的二O二人。我在二0二一呆十三年，其间，酸甜苦辣都尝过，大概，平常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正式上岗后，便直接编入倒班人员中。班后洗澡，是二O二厂区上班的必要流程，但天天洗澡便知，这澡堂子条件实在是不敢恭维。

后来，自己又在二0二的民品单位纯碱厂工作过一段，那里的生产条件更艰苦，洗澡条件更简陋，进了澡堂子的更衣室，地上几个长凳，穿衣脱衣时稍坐。工作服脱下后，没有衣柜，就挂在墙上的一排排大钉子上。碱厂领导洗澡也在此处，也是这样。就是在这样简陋的条件下，碱厂的产量，一路从年产一万吨逐渐提升至年产两万多吨，职工的月奖金，一度成为二0二最高。当时碱厂厂长是肖远佑，高级知识分子，书记是邱凤荣，老政工干部，分管销售的副厂长蔚志高，与肖厂长是湖南老乡，但两人性格迵异，管生活后勤的副厂长张志华，托县人，有丰富的社会阅历，工会主席李怀玉，原总厂工会组织部长，到碱厂任现职，就算从正科级升为了副处级，主任工程师是陆殿宽，也是老大学生，老陆算是老知识分子中的一种类型，诚实、克己、勤勉、善良，这样，就给了周边个别还称作人的一类物种释放人性恶的机会，但老陆总是呵呵一笑了之，想起老陆，我就会想到另一位二0二以外的老知识分子吴宓。自己当时分管生产，因为年轻，虽辛苦，但快乐。那年，老父亲从老家来包头探亲，我还带他到自己工作的碱厂参观了一下，并陪老人在碱厂的澡堂子里洗了一澡，父亲说，洗和不洗就是不一样。我虽算不上孝子，但聊以自慰的是，我还借二0二那简陋的澡堂子表达了对父亲的一点孝心。

若不是亲历，你很难想像让新中国挺直腰杆屹立于世界之林的原子弹、氢弹，竟和这简陋的澡堂密切相关。所以，后来又陆续听到流传于二0二的各种化腐朽为神奇、因陋就简、艰苦奋斗的故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见证二0二发展历程的通行证(源自百度)

二O二有“仓库精神”，就是在简陋的仓库里做出了合格的核爆产品;二O二有“一厘钱"精神，把各项支出费用特别是辅助用品支出费用压缩到极限;二0二有"土豆大会餐"精神，这和红軍的红米饭南瓜汤精神类似……这些精神的核心，均是将人的物欲降至人类生存的最低限，而将人的创造力和精神世界升华至忘我。以我对二0二厂第一代创业者的直接接触和间接耳闻，我相信，无论是任何起因唤起的理想主义者，确实可以忘我，因为理想主义与信仰是近义词。真诚的信仰，是向前向上腾飞的翅膀，是排除各种困难的剑戟。堂.吉诃德是理想主义者，二0二的第一代创业者中，有许多堂.吉诃德。找到了堂.吉诃德这把钥匙，二0二厂当年艰苦创业中能奇迹般地解决各种难题的答案就找到了。我倒觉得，下一次再修编二0二厂史时，在二0二独有的各种伟大精神中，可以补充一种新挖掘出的精神:“澡堂子精神"。

“澡堂子精神”，其实，也是一种哲学观念的体现，哲学家说，真理是朴素的。原子弹爆炸、氢弹爆炸，正是科学精神的胜利，不管有的人如何将两弹爆炸与政治正确挂钩，那都太勉强。两弹爆炸在文革爆发前后，绝不能说是反修防修成全了两弹，正是因为当时的核工业系统特别是二0二，将文革及类文革的干扰排除至最小，这样，才有两弹的成功爆炸。科学精神是真理的核心内容，“澡堂子精神”从本质上符合科学精神、趋向真理，所以，“澡堂子精神”是成就两弹的重要因素。

“澡堂子精神"，在很大程度上还体现了民主、平等的精神。以我个人体验，我对二0二厂党政大楼各级领导及各位专业老总的熟悉，与其说源自工作中，还不如说源自澡堂子。二0二无论官大小，无论学术地位高低，都在同样的澡堂子洗澡，许多人就在同一个澡堂子洗澡，在那里，谁都不神秘，更不能装神秘，衣服一脱光，都是一样的凡人。淋浴篷头不固定给权威，这样，厂长就和把门的保卫相邻喷淋，门卫就直接向厂长反应，有的人出大门时不让检查饭盒，但他发现，有个别职工用饭盒藏匿窃取公物，于是，下一次调度会上厂长就专门强调这个问题。开会时，领导与其它人坐的位置不同，那只是你的社会角色不同，并非座位决定人格的高低，更不能决定垄断真理的权力。正因为在澡堂子谁都觉得对方都是凡人，这样，出了澡堂子，谁都很难装神弄鬼，一方不装，一方不信，这才有平等对话。最起码，在二0二厂区，有这种平等对话的氛围，我觉得，这是“澡堂子精神”的外延。

后来，自己也经历了二0二以外的几个不同的党政领导岗位，也接触了大大小小不少的所谓领导，当然，哪里都是现实时空的一部分，什么样的人群都不是十个指头一般齐。有不少领导人，最大特点就是认为自已特殊，特殊化本质上就是区别与凡人，将自己神秘化，神秘化就是神化自己，或者，真的以为自己成神了，成神了就听不进人话了，而真理只能用人话陈述，听不进人话，当然就远离甚至杜绝了真理，结果可知，不是悲剧就是神话。现实中，一部分科级当然要特殊于普通科员，一些处级更要特殊于普通人，一些厅局级、省部级如是等等……我就想，如果让这些人与普通老百姓天天混在一个澡堂子洗澡，结果会怎样呢？

当然，洗澡是外在的形式，决定事物本质的是内容而不是形式。但我们也知道，形式是内容存在的方式、载体，久而久之，形式也会影响内容。铜材做成香炉，就有了令人敬重的庄严感，熏陶久了，香炉自身也就有了香气;铜材做成便盆，当然就要容纳便溺，在便溺里沉浸久了，便盆自身也会臭气熏天。形式就是细节，细节许多时决定成败。当然，洗澡只是治表，想治本就得像那时的二0二厂区学习，谁都得在这一个澡堂子里洗澡，从制度上就规定了你不能有另一处特殊的澡堂子，如此，“澡堂子精神”就会弘扬。

当然了，自己离开二O二的澡堂子已二十多年了，如今，二0二的澡堂子是个什么制度，自己也不清楚，不知有汉，遑论魏晋。

可喜的是随着社会的进步，二0二的普通人家也都普遍装上了淋浴，也就是说二0二人人都可以搞特殊化了，人人同种特殊，其实还是平等，所以，老百姓，什么时候都是那么个领导阶级。据说，当今社会，在群众洗澡进步的同时，一些带长带级人们的洗澡也与时俱进了，不知真假，高档消费处有贵族浴、鸳鸯浴等。

看来，"澡堂子精神"也只能与二0二的"仓库精神"、"一厘钱精神"一样，就如同敦煌的壁画，随着岁月的流驶，图案越来越模糊，后人传说的已是当时创作者本意之外的另一段故事了。

天色已暗，自己已多年无所事事，但每逢夜色降临，还是习惯着二0二留下的作息规律，天黑了就该下班了，当然现在无班可上也就只能假装下班了，下班了就该洗澡了，我洗澡虽达不到洁身自好的高境界，但也想努力活出个干净的自个。就如有人辩称纳妾是不为荒淫为就业，我也要为自己的洗澡美言，不为净身为净心。日日奔波浮尘里，灰头土脸落伍人，剥除白日遮羞布，洗尽铅华始见真。

2020.6.29

背时

神秘处不神秘了！

RadioFun

好

RadioFun

不要泄密哦

雪冰雁

嗯

高嘉淇

666

市民戊戍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