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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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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30 22:18:0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自 中国内蒙古包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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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海至今忘不了父亲破产回到家的一幕。那是1988年9月一个傍晚,整个ST市上空阴沉沉的,他在房间里远远听到大海的波涛声与港湾渔船的相互碰撞声。他关好窗户,下楼去找母亲,就见父亲踉踉跄跄跌进门,手捂胸口,老泪纵横,像中弹似的痛苦。他从没见过父亲这样,当即吓坏了,就近躲入楼角。之后他看到母亲从厨房跑出来,扶起摔倒在门口的丈夫。父亲在一顿嚎啕大哭后,告诉母亲他破产了。


  原来父亲刚从法院回来,与他一个生意伙伴的官司打输了。三个月前,一个外地旧相识把一份三十万元的拉链订购合同交到父亲手上,告诉他只要在规定期限内交了货,他们的生意就算做成了。这可是父亲这辈子拿到的最大一笔合同,要知道现在生意难做,到处有人和他竞争。好不容易有这么笔大买卖,“唉,一定是老天爷顾怜我这老实人。不管怎么说,只要这笔生意能成,我就有五、六万赚头。”父亲乐得腮帮都快掉下来,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签下合同时,想到一堆花花绿绿的钞票,他眼迷了,手发抖。“唉,要不是老交情,我就找别人做了!”“是啊,晓得的,晓得的,谢谢你!”他满心感激人家,可万万没想到这个同他打交道多年的家伙竟然没安好心。这人先是痛快往父亲帐户打十万,让他购进材料组织生产,可后来又说钱被套牢周转不来,“你先垫上,老交情了吗,我还会骗你?只要交齐货,一准全给你结清。”那人拍得胸脯砰砰响。父亲也是生意人,知道钱挪不开是常有的事,就咬牙决定冒险一回。“唉,做生意跟打仗一样,有时需要胆量。”这是他常挂嘴边的一句话。可他忘了另一句,“打仗还需要智慧和策略呢”。那段时间他组织人马马不停蹄加工赶制,终于在规定期限内按要求生产出十吨拉链。为此,不仅把个人全部积蓄搭进去,还向别人周转了十几万元。可是,就在他兴冲冲把货物交到人家手上时,人家什么也没给他,只告诉他过两天再来。可到第五天他就接到法院传票,原因竟是他倒欠了那人钱,被人家告到法院。父亲好似挨个空中闷雷,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当弄清楚后,他才发现自己打收条时出现笔误,脑袋当即“轰”地炸开。他拿不出证据证明自己清白,对方又像条狗咬住他不放。法官只认证据,可悲的父亲又眼浊请个弊脚律师,于是法院一审判别决下来,父亲赔钱走人!天底下没有比这更欺付人的了,这等于要了他老命,积攒十多年的家业顷刻间成为别人的东西,他重新变得一无所有。“简直没有王法了呀!”父亲捶胸顿足地喊道,在妻子怀里痛不欲生。


  王海听到妈妈叫他,原来她发现了他,让他替她照看父亲。母亲站起披好衣服,理理零乱了的头发,对他说:


  “别怕,海子,妈妈出去一会。”


  “妈妈,你要去哪?”


  “别问了,孩子,等我回来。替我看好你父亲,别让他做傻事。”母亲把一只耶稣受难的十字架紧紧撰在手里,好像她此时的力量和信念都在那里。


  妈妈来到外面,她不相信天下会有这样人吃人的事。她家才是受害者,做了坏事的人却逍遥法外。外面风很大,她包紧衣服,顶风流泪走进黑暗……


  妈妈终于回来了,弓着腰,缩着背,浑身湿透,早遗失了外衣。“孩子,这世界真的无法无天了,它永远不属于我们这些老实人。我们完了,孩子,非得离开这里了。”说完,她捂起脸哭起来。哭声与屋外越来越密的风雨声交织在一起,显得幽怨凄厉。


  王海吓坏了,不知如何是好。自懂事以来,他从未见过母亲如此伤心。他抬头看看墙上的圣母降瑞图,祈祷她显灵,而不是在那里事不关己地微笑。


  “妈妈,我们的生意全完了吗?”


  妈妈是个女人,此时陷入慌乱,坐在丈夫对面失声恸哭。


  “妈妈,爸爸,别哭了,快想想办法吧。”到这时,王海还把自己当孩子。前不久,他刚刚高中毕业并度过十八岁生日。那天他许愿自己快点长大,成为像爸爸那样的男子汉。可现在他丝毫不知怎么办,甚至连安慰他们都不会。他先看看妈妈,再看看爸爸,喉咙里痒痒的,可始终说不出什么。他像迷路了,拼命地跑和找。


  “爸爸,妈妈,我们该怎么办?”当他再次说出这句话时,发现自己简直是在呐喊。而且既不是问母亲,也不是问父亲,像是问自己。他瞄眼窗外,漆黑一片,响动很大。乌云正吞噬夜里最后一丝微光,闪电像鞭子抽打城市,而风雨像觅食的野兽张狂粗暴。他看下手表,正好晚上八点,更多黑暗和恐惧从暗中降落。它们像无数只魔手,从背后抓起这一家人的脖子,死死扼住他们的命运咽喉。


  房里陷入静默,一家三口内心各自经历着风暴。父亲像断了腰的公狗,在角落里痛苦嘶鸣。他已经彻底垮掉,从下午到现在流干一生的眼泪。法律没能还他一个公道,他只能用泪水还自己的清白之身。妻子一下老去十岁,闭上眼睛不愿目睹这个现实。王海第一次从男人角度看待一个需要他照顾的女人,此刻对于自己过去十八年的表现恍然有了朦胧觉悟。他看到母亲嘴唇发白,便起身给她倒水,让她浸润下嘴唇和喉咙。他同样到父亲前面蹲下,轻声呼唤他,给他饮下水。他试图笑下,因为父亲平时最喜欢看他笑。而今天,他也生平第一次认真注视和观察父亲。――今天,注定会发生他人生中的许多第一次。


  王海意识到:原来自己和这个家所有的快乐与幸福,都建立在父亲一人身上,而自己不过一直以儿子的名义无偿享用一切。对面为个相貌平平的老年男子,他一生所做的事,就是当好一个称职父亲与丈夫。想到这,他忍不住落泪哀伤,心里顿悟与忏悔。望着父亲粗粝刺眼的白发,他希望父亲清醒过来,好对其说句“对不起”。这场灾难让他认清一个现实:在生活毫不留情的打击面前,父母同样孤立无助、一筹莫展,而并非像他过去以为的父母可以主宰全世界,而他可以为所欲为。破产对于父母的伤害显然大过他自己千百倍,而这时作为他们的儿子,他的确该为他们做些什么了。他内心一阵比一阵沉重和难受,听着外面一阵比一阵狂暴的风雨,觉得世界像个空中楼阁摇摇欲坠。


  道理从来都是生活这个严师教出来的,不可能有谁无中生有地明白什么。王海仿佛隐约望到那片生活之海,尽管只是它浩瀚无垠的一个细微边缘,但足以让他体会到它的庞大与震撼。这次打击让他灵魂萌醒了,像黑暗中的种子,受着挤压、带着疼痛破壳而出,懵懂步入真实世界。他留意起身边的细微变化,开始对生活有了思考,有意识地去区分和比较。从这天起,他有了思维深度,虽然这深度起始只是几毫米或一个厘米,但对他来说,无异于万丈深渊。他渐渐平静下来,叹着气,好像这样情况就会好上许多。这座外祖父留下的房子已有近五十年的历史,是老人家年轻时从南洋榨蔗糖赚钱回国修建的。外祖父看中父亲吃苦耐劳,便招赘其继承家业。如今这骑楼要成为他人物属,王海心如刀绞一般。


  父亲从一无所有到开厂赚钱,每逢着事总这么告诫自己:“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老天爷眼不瞎,不亏待老实人。该有的我都有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吃亏也是福!”可老天爷还是捉弄了他,他被骗得破了产。那个赢了官司的骗子欢天喜地,斜起眼看他,像喝多酒一样尖叫。可是,该遭报应的是他,摸摸他的良心,他对别人做了什么?父亲破产了,在他人生五十有二的时候。父亲想到家里从此清徒四壁,妻儿流落街头,真比要自己的命、剜自己的心都难受。他不能再呆在这里了,今晚就得带老婆孩子离开。——如果有谁当初有过一吨重的金子,而现在只剩一粒青豆大,那他就能知道王海父亲此时的滋味。


  不得不离开了。丈夫放开妻子,肿着眼睛,不去看她的脸。


  “孩子妈,我先出去会。”


  “孩子他爸,这时你要去哪?”


  “唉,我得把欠人家的还清。我们输了官司,可不能输了人。不能让人家上门赶我们走。”


  “唉,老头子,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这样。难道还没受够羞辱吗?”


  “可是,等人家上门羞辱我们吗?难道让儿子看到这一切,眼睁睁看这房子住进别人?”


  妻子忍住不哭,像半路被抢走珠宝手饰一样捂紧嘴。


  “好了,别难过了,我得走了。”丈夫拍拍妻子。


  “老头子,你要小心呢。”


  “知道了,照顾好自己和海子。”父亲强迫自己笑笑,关上门出去。


  父亲在最后关头,仍携着美好信念去办理交接事宜。当他主动找到那人时,着实将其吓了跳,其作了鬼的内心还以为父亲找来拼老命。但父亲在这般艰难时刻仍保有一颗的高贵的心,主动从包里取出帐目单据交给那人。在场所有人惊呆了,那人像被当众掏出肮脏发黑的脏腑给人瞧一样,而就在父亲进门前,他还在极力嘲笑这个生意伙伴。父亲放下东西转身而出,步履坚定,心定神安。是的,他输了官司,可在人格上,永远是个赢家。


  父亲买好当晚十一点的火车票,一家三口在满城风雨倾覆之夜,一文不名地离开ST市,回到父亲远在FJ省的老家桃源村。


  这场意外不仅让王海一家陪光老底、背井离乡,也让一直帮父亲打理生意的林邱仁失了业,带着一对年仅七岁的双胞胎孩子至今下落不明。这件事像是王海心口一个永远好不了的伤疤,每当触及就会流血。所以他对自己回答小胡子的问题没有丝毫犹豫,如果不能顺利留在军队,那么他一定学习经商,把父亲的损失全部挽救回来,把家业重新经营光大。也就从那时起,他再不愿提及ST市,从心里恨透它。他希望毕生呆在军营,一生与荒原相伴,把青春和生命完全奉献给它。“可是,万一留不下怎么办?”王海深想这个问题,不由倒吸口凉气。他不敢往下想,像触到雷区慑手慑脚缩回去。


  三人坐下休息的时候,腿和脚都陷入沙窝。天空升起一颗信号弹,在空中滞留一会后,落到距他们不远的地方。三人互看一眼,明白有人遭到淘汰。王海小口啀水,小胡子和刘成背靠背吃东西,都没为此庆幸。现在他们已走出近五十公里,身处茫茫沙海,接下来的路会更难走,他们必须在日落前找到栖身处。小胡子路上话太多,疲惫写在脸上,看着沙漠表情异常沉默。刘成机智地观察四下,三人中最善于见机行事的就是他,体力保存最好的也是他。比赛兴奋点降至最低,三人现在更多凭意志和信念支撑。劳累、赢得比赛的欲望、恶劣的环境、极其有限的的水和食物,这些都在挑战他们的生存极限,也让他们对于胜利和饱食之外的任何东西失去兴趣。


  不久又有信号弹窜起,三人不像之前那么紧张,却也不敢丝毫松懈,背起背包继续前行。意志麻木了,像有淤块结在脑子里。身体被无限挤压,动一动就生疼。脚底水泡破裂,走一步挪一步。脑里没有了任何想法,连信念都淡得像中年男人早谢额顶的反光。天地好似大骗子,害人走上一条不归路。好不容易爬上一个坡,却天昏地暗栽一通跟头。三人早没了人样,不说话认不出对方。王海下令扔掉一些东西,刘成把它们埋起来。小胡子的食物和水提先吃喝光,内疚地看着两个队友。王海命令把信号枪也扔掉,小胡子低下头不敢看刘成。王海和刘成每隔一会核对下位置,试图选出最佳路线,但速度已经很难再快起来。


  “我们还保持领先吗?”小胡子鼻上系块三角巾保持水分,发愁和焦急地问。


  “不能断定。”刘成机警地注意周围动静。


  “保持队形,小胡子走在中间。”按照约定,王海前面带路,刘成殿后,小胡子卡在中间位置。三人每登上一座沙山,小胡都要停下看看,然后越来越重地叹息一声。


  “看,前面有排树。”三人手脚并用爬上一座沙丘,小胡子摇摇晃晃站稳,突然指着前面欣喜若狂地叫道。


  王海和刘成认真看过,确认那只是沙丘阴影。此时太阳位置已偏西近七十度,地表沙丘一半镫亮,一半乌紫,相互交映令人眼花缭乱,很容易产生错觉。说到树,王海想起宿舍前排比他年龄还要大的树。它们由第一批驻守这里的官兵种下,以后年年种年年死,年年死年年种,直到长成现在模样。初来乍到的人都因看到它们而不再躁动,它们成为所有战士的精神寄托。王海幻想与这些树一同扎根这里,穿上绿军装像它们一样矗立荒原。是的,它们傲然挺立大地,一阵风吹过,发出饱满歌声,像军营里无数男子汉爽朗的笑声。“可如果留不在军队怎么办?”这个问题再次跳出来,像只挥之不去的秋苍蝇。他有些慌乱,感到懊恼和害怕。“如果经商,就要成为刘永好、柳传志那样了不起的人物!”他脑子又冒出这么一句。


  “起风了!”小胡子再次喊起来。王海慌忙回神,果见前方几只旋风正由小变大和靠近他们。地面像手鼓发出琐碎和激烈的声响,天空昏暗起来。


  “沙漠傍晚总会刮风。”王海镇定地看着旋风从旁边经过,根据经验说。


  他在这里呆久了,对于老天爷的脾气知道不少。当一个人对于环境像熟悉和喜欢上另一个人之后,就会成为彼此脾性相投的朋友。王海目前正是这种情况,他要把荒原当作一辈子朋友,所以对它的一切都是喜爱、理解和包容的。虽然已是精疲力竭,但他仍没有一丝抱怨。如果最终能赢得这次比赛,那么他留在这里的希望会大增。


  离太阳落下不远了,三人强打精神往前赶。天地像安只暗窗,世界薄脆得像张蜡纸。更远处的风尘没有落定,悬浮于天际。太阳像只耀眼的红桔,呈现出新喜的亮色。那温暖而美丽的光,经尘埃投射到天球之上,让人莫名激动与欢畅。三人再次爬上一座沙山的时候,王海像从精神上经过洗礼。艰难时刻每次小小的胜利,哪怕小到不足挂齿,却可以激发出一个人最大的信心与斗志。这时他听到前面有人说话,停下仔细听,似乎不是幻觉。王海示意两对友留在原地,自己向前悄悄贴近侦察,然后慢慢退回来。


  “什么情况?”


  “很奇怪,前面坐着几个人说说笑笑,身上干干净净,一点看不出疲倦的样子。”


  “会有这样的事?”


  “怎么办?”


  “不要惊动他们,绕过去!”王海想到胜利差点被这几人夺去后怕不已。他不想和对方发生正面交锋,因为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必须保存体力。


  对手出乎预料的强大,让王海三人防不胜防,也大大抵消了他们之前的自信。王海深信自己三人的能力已近极限,可还是被拉在后面。三人心有灵犀地绕过那几人,像壁虎走路尽量不接触地面,生怕发出响声惊动对方。不久那几人的说笑声就听不见了,三人这才稍松口气。但乘着天色没有完全黑下来,他们多赶路扩大领先优势。


  接下来,他们中途没再停歇过一次,甚至连身子都没直起一下,连滚带爬往前窜,累得内脏都快吐出来。一口气赶出五六公里后,王海才找个背风地方下令休息。小胡子像死蟹趴着吐泡沫,刘成解开鞋带清理沙子,他的嘴唇已干裂出血。王海仍留意着四周,像猎豹摁着食物守护战利品。


  “如果那些人胆敢出现,我一定杀了他们。”小胡子摊开四肢,有气无力地说。


  “你不被人家干掉就万幸。”刘成笑着说。


  “你——”小胡子想坐起打刘成,可只有手指动了动。


  “班长,你怎么笑了?”


  王海摇头。


  “你笑了你不知道?”小胡子坐起来。


  “十分钟后出发!”王海用眼神示意小胡子躺下恢复体力。


  “班长,你是不是没有信心了?”


  “不是,突然觉得自己已经留在部队了。”


  “咱们一定可以胜利,一定都能留在部队。”


  “留在这里找个媳妇都难,咱们连长到现在都打着光棍呢。”


  “班长,你回去做生意,我去给你打工。”


  “我只想留下,别的不想!”


  三人沉默,短暂的休息后立刻上路。一轮满月迟迟升起,高悬万顷黄沙之上。地面温度降下来,像冰爽的河水浸透人体。星光廖落,天空辽远,像蓝墨水晶莹深邃。地表坦荡无垠,变成整块玉璧。荒原不再像白天那般恐怖,而是变得轻盈剔透,三个渺小的身影移动在大地剪影边缘。他们已经商量好,只要还能看清方向,就一直走下去。他们谁都不说话,专心走着,周围安伏着巨大沉寂。王海一度把荒原看走眼,认作是家乡土地,上面群山和平原覆盖着无休无眠的绿色,或深或浓,或动或静,茂密强大。植物种子争先恐后向下扎根、向上伸展,遍布河汊山脊,像张华丽的皮毛。地表泉水淙淙,花如绣品艳丽,飞禽走兽到处可见。总之比得上巴黎罗福宫广场前的花园。而事实上,这里仿佛生命热力被耗尽,只剩一堆枯柴瘦骨。又仿佛上帝对人类发出警告,提前宣布厄运的到来。世界丑陋和不好的一面被充分暴露,打碎人心里希望的瓶子,揭穿人心里重度的不安。像个与世隔绝的人,仇恨地看着一切,目光阴郁着咄咄逼人,让躲闪不及。生死两个世界对照,透出生的雀跃和死的沉重,并逐渐模糊为一片漫漫灰绿,如在秋霾里眺望那片荡荡无边的南海湾。


  三人整整走了一夜。中途王海眼前不断出现那排杨树。是的,自己将来要在这里生活下去,他要像这些树不让生活失落、不让世界失望。千里内荒无人烟,一片绝对的孤独死亡地带,这排树居然奇迹般地生存下来。它们并不茁壮,生有少量叶子,它们的意义就在于它们存在于这里。它们满足着人类干涸的眼睛,虽仅有微量绿意,却被战友们的意志无限放大。它们变成一条清澈明亮的河流,泛动新鲜活水,流来滋润大家的眼睛与心房。它们像种子预示生命的强大,改变世界单调的状貌。它们没有厌烦或背叛脚下的土地,恰恰相反,生于斯、长于斯、快活于斯,竭尽全力,全身心投入,缔造与环境密切相关的血肉关系,表现出永不分舍的真情深意。每个对荒原抱有成见的人,看到它们都会取得一种平衡,收获一份灵魂上的安宁。“眼前才是荒原的真相,早先不过是一次次蒙人的幻觉。”王海心里想,“就像无聊时翻一本书,却发现它是本非常好的书。又像两个空坐无语的朋友,碰响手里的杯,心里同时猜透对方。”这才是他之前真正发笑的原因。他喜欢上了这里,领悟到了友谊般的真谛,便发出会心一笑。“一切是我在这里多想,在这里对景生情。攀登珠穆朗玛峰的运动员比我意志更坚强,云南德宏种植小粒咖啡的农民比我更坚忍,被战争毁坏家园的海地人比我更有复仇情绪,川藏公路上的开路人比我更辛劳,基层干部对于党的信念比我更崇高,南开大学的育人之心比我更诚挚,我真的算不了什么!”他诚心向荒原检讨。“知道贬低自己就是抬高自己的时候到了。总有一天要把自己想清楚,就像在荒原里找到自我一样。知道谁大谁小、谁强谁弱,才会真正学会服从和遵守。让人敬畏的东西并不总是可怕,可怕的是我们不能与之确立正确的关系,哪怕这种关系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解开人生之迷的时候到了,像克服重力从地球上腾空而起,眼中、心里的一切完全不同了。到了这一步,便是人生最得时、最得势、最快意之时。若非从最怅然、最盲目中走过,人生永远不可能从幕后来到台前。”王海费力地拧拧脖子,机械地迈动双腿。“人生只有到此时此地,才会形成有我无我的境界。生命虽尚无建树,但眼前开阔许多。这种领悟比参加任何一次比赛更重要。不,是比赛给了我机会,二者更有意义的关联性不在这里,而在于它帮助我谋划出人生格局。――我要好好比下去,不能让胜利花落他家。听,树叶哗啦啦响起来,是我们笑在了风里……”


  



  作者:包讷睿,男,汉族,1974年出生,内蒙古包头市人,原名王三福。中国传媒大学硕士研究生。内蒙古第9期文研班、鲁迅文学院民族班第34期学员兼班长。偏好长篇小说、诗歌和散文创作。已常规出版长篇小说《蓝鸟与玫瑰》。提倡以人性为基点进行文学构思和创作,用文学关怀人、记录人生。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一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二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三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四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五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六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七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八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九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十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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