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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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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30 21:58:0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自 中国内蒙古包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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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文学的形式,将这场深远影响全人类的改革行为记录下来是我此生之职责
——谨以此书献给伟大的改革年代和赋予我生命与人生激情的父母双亲

作者:包讷睿

一 意外任命


  (一)


  北京阜城门外的一处礼堂内,正在举办第十一届亚运会的内部庆功会。里面张灯结彩,几百号人欢聚一堂,个个高谈阔论、举杯畅饮。人们将众多体育明星团团围住,争先恐后与他们交谈和拍照。体育健儿们绝对是今天宴会的主角,接受来自举国各界的祝贺。本届亚运会是中国改革开放后承办的第一个国际性体育赛事,并且取得骄人业绩。它的成功向世人证明中国人有能力办大事,也表明改革开放带给这个古老国度的空前巨变,展示出中国人日益高涨的民族自信和求真务实的精神风貌。无论如何,这届运动会的举办预示着中国整体步入正常发展轨道,回归了应有的社会逻辑,奠定了其在亚洲一线国家的地位,确立了其在世界范围内正面良好的形象。所以,在这个特殊历史时刻进行隆重庆祝实在情理之中。


  主持人讲话完毕,走入人群敬酒,宴会进入高潮。礼堂里再次回响起那首著名的《亚洲雄风》,大家均热血沸腾,纷纷站起回应领导,举杯一饮而尽。可就在群情激奋、全场幸福陶醉的时刻,很少有人注意到,有三个人正贴着礼堂边悄悄离开。他们走得很快,表情严肃,好像赶去处理非常紧急的事。这三人中,走在最前面的中年男人穿着灰色夹克和黑色肥裤子,脸上汗涔涔的,目不斜视专心带路;中间是个老者,身材略比普通人高些,板直硬朗,步伐有力,眉宇间流露出冷峻。他不时回头看看,似乎十分留恋这里。最后面的是个年轻女子,因为墙壁上音箱太吵,她干脆捂起耳朵弯下腰走路。她着件藕荷色风衣,发髻别只海蓝色丝结,大衣刚及膝盖,露出灵动秀美的小腿;脚上趿双红色细尖高跟鞋,加上双臂抱头,姿态如同芭蕾舞演员轻盈优美。尽管她放下身段埋头走路,仍可看出有副惊世容颜,仿佛蝴蝶穿行于花丛和林梢,经过的地方立刻变得鸟语花香。


  年轻女子叫黎红,二十一岁,在北京一家知名文艺杂志社任记者兼编辑。走在她前面的是其父亲,即时下军衔大校、但即将到龄退休的黎怀远。最前面的人名叫刘光耀,是某部门办公厅的一位“老人”,刚才他急匆匆赶来,通知黎怀远上级领导要在半小时候内接见他。黎怀远这段时间正好回北京休假,所以有空应邀参加今天的庆功活动。作为一个既亲身经历战争、深感和平不易的英雄,他对于祖国繁荣强大倍感欣喜自豪,因而对于带领导全中国人民实施伟大改革开放的党怀有最崇高敬意。如今上级领导突然要召见他,他不敢耽搁,步履坚定地加速离开。黎红本可以留下,但她想陪着父亲。在拐出门口的瞬间,她回过头看着整个光斛交错的宴会,嘴角发出一丝旁人难以觉察的冷笑。


  当黎怀远随刘光耀走进那座广受关注的红墙大院时,全身是僵直的,神情冷漠且高傲。


  “分别会有两位领导同志找您谈话。纪律不用我多强调,谈话内容务必对外保密。”刘光耀进了院子换种步伐,蜻蜓点水般地走路。临末了,他忍不住再次提醒来客。


  黎怀远第三次点头答应。当他被另一名工作人员带入一间办公室后,刘光耀便找他的一帮朋友聊天去了,讨论只有他们几个知道的“内情”,然后轮流发表各自的“高见”。这是他们忙里偷闲最大的乐趣,也是在服务领导之外最重要的事情,显示自己不是无关紧要、旁枝末节之人。——领导淡淡望眼黎怀远,微微一笑。


  “坐嘛!”


  “首长好!”黎怀远下意识行个军礼,声音很小心。


  黎怀远神经立刻绷紧,身子弹簧似的往高耸耸。直到领导几次示意他坐下,他才拘谨地挨到沙发边上。


  “是去参加亚运庆功会了吧?”领导优雅娴熟地将燃着的烟卷在烟缸上面指轻轻敲击后,又收回半只肘放在胸前,神思远大地吸起来。


  “是的!”黎怀远快速回答,一如在战场上接收和执行命令。他留意领导的其一举一动,觉得时间在这里放慢了。


  “嗯,之前我视察过亚运场馆,很不错。都说外国的月亮圆,我看中国的月亮也很圆嘛。”


  “过去人家总说我们是东亚病夫,亚运会算是给我们摘掉了这顶帽子。”


  领导斜起下巴没说话,但神情表明他认真在听并认可这个说法。


  黎怀远没有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说,因为到现在领导没对他说明来意。在这种情况下贸然谈论其他事,不仅失礼,更是不懂规矩。他安静坐着,屏心静气等候领导询问。


  “如果给你换个位置,你怎么想?”领导从嘴边拿开烟卷,轻描淡写地问。


  黎怀远一下猜透此行的大意,但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因为这一年多来,他一直在为到龄后作打算,刚才路上想的也是可能让他退居二线的事。目前全军实行干部年轻化,像他这样没文化、没学历的老同志退居二线已成为一种趋势。


  “首长,无论上级怎么安排我,我都没有任何意见,坚决拥护与执行上级的任何决定和命令。”


  “他们说对了,你就是根直肠子。”领导笑起来,脸上如同一个喜乐中的婴儿清澈单纯。


  “我甘愿从位置上退下来,把机会让给年轻同志。”黎怀远斩钉截铁地说。他没循着领导的话往下想,而是以退为进地试探。万一自己理解有误呢,那两人就都难堪了。


  “现在的形势你怎么看?”领导话锋一转,让黎怀远始料不及。但他马上镇定下来,知道领导真正考验自己的时候到了,便向着领导开出的纵深地带掣马驰行。


  于是,接下来,在一间已深深打上历史烙印的美丽楼阁里,一个长期身负家国使命但行将退役的老将军,与一个闻名遐迩的政治家和军事家进行了一番长久的触膝深谈。二人从过去的新民民主义战争、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一直聊到新中国成立后抗美援朝以及对苏、对印、对越战争,既有对斗争规律的总结,也有对某个战役即时战术的深刻剖析。最后二人又将视野跳出中国,谈及国家当前所处的国际环境、战争热点地区、苏联解体后大国形势以及各国主要军事力量对比,其间既带出对历史战绩的骄傲,也有对现实状况的深切忧虑。黎怀远表述时动情忘我,像朵云彩守护高峰之畔。一种神奇的崇拜和归属感,让他愿意把自己长年所思所想倾述出来,然后在他与领导之间形成一种神奇固定的关联。他感到自己被领导身上传递出强大力量吸引,像行星忠实围绕恒星运转。


  在此期间,领导习惯性的抽烟动作,加重了其心情,微微隆起的眉头又令其保养得很圆润的脸摊上不快的阴影,这阴影似乎暗示整个国家目前所遇到的问题。可如果他稍稍舒展下眉头,则可能代表他已经思考好了,做出了正确、唯一的决定,然后这决定及后续效果将由有关机构和人员收集编入党史与国史,成为这个国家重要的政治和社会史料。黎怀远多次出神,如同看到杖朝之年的父亲不禁泪湿双眼。他深入知领导天性开朗,不喜欢被束缚,但现在为了国家前途,领导必须牺牲安乐的晚年,严格遵守一些规定。他让黎怀远想起海明威笔下那个斗服大海与大鱼的老人,他必须把所有事情想在前面,再证明和说服别人。许多人在观望,心存芥蒂的龌蹉者和反对者更是聚蚊成雷,这十分分散他的精力。“他是怎么到达目前的位置的?”黎怀远脑海突然闪出这个问题,也旋即回味起自己早已归纳出的那个宏大原因:“全是历史和人民的选择,以及他个人努力的结果。”黎怀远对这个答案甚为满意,到现在没觉得有任何瑕疵。“可更多人又如何到了他们现在的位置?如果领导国家的始终是群因循守旧的人,情形又会如何?他不敢想下去,历史不能假设,但可以用来反思很多东西。”他叹口气,感慨历史对于世人永远是不可破解的难题和迷团。

  “我们的战争理念和方式需要及时调整,必须找到新的战略支点。”领导又自行点上一支烟,不急着再说话,只偶尔瞟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既亲近又拉开双方距离。这就像黎明前那团庞大与静谧的黑暗,巨大、轻盈地飘浮于人的视线前。

  领导的声音拉回了黎怀远的思绪,他集中精力,专心听候。

  “但国际环境总体是有利于我们的,战后国际形势朝着和平方向发展。”领导停下好长一段时间后,轻轻说出这句话,像雨后首先打破宁静的第一个声音,透出清晰与威严,让人感到一种静水深流似的可怕。说时他眼睛往上那么一抬,好像有束光正照射在额上,呈现出老人才有的平和福气,使更多深隐于身体内部的光辉放射出来。

  “首长,我一切听从您和组织的决定!”黎怀远再次表态,因为领导百忙中接见自己,绝不只是听听他的见解而已。他已经完全悟透上级用意,看来自己还可以继续效命一生钟爱的军队。“我是个固执的人,但对党、对军队绝对忠诚不二。”他放下身段,像又一次战前请命。而这次大战如同即将发生在一个灰蒙蒙的早晨,一切还带着露水,但宁静很快会打破,像水汽化为乌有。但这不是他过去熟悉的战场,而是整个中国正发生的一场变革,被人们称之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改革,历史上任何一次战争、革命或变革都难以与之匹敌。它更广泛、更深刻和更重大,涉及十一亿人口和一个具有五千年文明史的国度,包含政治、经济、民生、法律、社会、军事和外交等各个方面。别说做成这些事,光提出这个伟大的概念就需要撼动泰山般的决心。所以党和眼前这位长者无论日后如何受褒贬,光在推动改革这件事上就足以被定格为时代伟人和民族英雄。

  “不要这样说嘛,据我所知,你是个很有主见、有思想的人。我不要你这时候吞吞吐吐,你要像在战场上那样拿出态度和勇气。”领导用力弹掉一截长长的烟灰后,微微锁起眉头,眼光好似从眼前穿越历史,然后发现、衡量和下定决心。“我们这批人已经老下去了,难道接下来不是要由你们承担吗?”领导目光停在黎怀远脸上,形同父老对他嘱咐与交待。黎怀远心里飞着一只布谷鸟,鸟的在欢叫与屋外浩渺的云气混成根系般复杂的感受。领导云雾般庞大的思维与无穷无尽的思想,让他如仰视满天云霞,心生百感交集,却一时说不出什么。

  “我没什么好说的,堂堂七尺之躯,感谢您和上级对我的信任!”

  这时黎怀远注意到老人停顿下,斜起眼睛打量他,是那种既非常信任又嫌恶他说话过快过满而一时犹豫的神情。领导最后点头了,粉红色头皮和稀少却纹丝不乱的头发透出慈祥与善意。黎怀远不禁心疼和后悔,对于面前这个长辈,他要多加体贴孝顺才是。

  “整个国家的情况想必你也知道,就算知道的不多,也该看出个究竟。我们迫不得已这么做,压力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大。如果不实施改革,包括军队改革,把一些政策调整过来,政权就会翻盘,党的执政地位就不保,到那时谁都没有好果子吃。我们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却一点准备也没有。但我们有改掉问题的决心,最后有的也只是决心。而这一切需要有个和平环境,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一个和平环境的重要性,这一方面要靠对外要争取,另一个就要依靠我们的军队。”说着,领导又把烟卷送到唇边,猛劲吸几下,好像把整个世界吸进去又吐出来,因为他的心胸有这个容量。

  “为什么选我,我没文化、没学历,而且马上到退休年龄。”黎怀远最终没忍住问这个幼稚问题。他往前坐坐,脚跟并拢,低头不敢看领导,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受重用。

  “这样的问题不该出自你的口。”领导显然对这个问题感到意外与厌烦,他摁灭烟头,背手在房间里踱步。“在改革大业面前没有谁是谁非的问题,都要承担历史责任,都要力所能及。”说过,他语气缓和些,鼻里长长出下气,“西北地区很重要,你要明白组织的用意,不要被一些传言误导了。国家虽然推进干部年轻化、知识化,但不要忘了还有八个字:‘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说话间,领导用温柔的眼神上下打量他,让他顿感浑身舒坦与活跃起来。

  “我明白,我决不辜负您的和组织的期望!”黎怀远站起行礼,鼻腔内涌起多年少有的热潮,不由更加爱上这个老人。注意是“爱上”,而不是尊敬或别的。他把自己对国家和军队的忠诚折射到这个老人身上,望着老人也曾像自己年轻时一样挺拔过的脊背,眼里闪过一丝喜悦:自己的军旅生涯将得以延续,他又能和战士们在一起了。

  这时却见领导摆摆手。“去吧去吧,我有些瞌睡了,必须得喝点浓茶醒醒神。”领导摇头又摆手,把人老后那种无奈与不甘表现得淋漓尽致。

  “更多的事情我不便说,会有别的同志进一步与你沟通。”临走老人又告诉他。

  黎怀远庄严敬礼,后退几步果断告辞。出来后,仍由刘光耀含首垂臂把他带往另一个地方。经过那处著名的小湖时,他看到微风把近处映在里面的静物打碎,而从远处看,其中的景致仍旧完整与美丽。一些好看的水鸟在池边垂柳下乘凉,另外一些轻快地飞翔在水上。沿岸一溜曲折回廊,是放眼观景的最佳场地,徜徉其间不免令人心旷神怡。这里是全国性的决策中心之一,很多时局、大政、方针、政策和法律都在这里酝酿、起草、讨论和诞生。与墙外翻天覆地的变化相比,这里看着非常平静;而实则它内部的紧张和繁忙,又令表面的宁静与美丽格格不入。一队士兵身着鲜艳和贴身的制服经过湖心一座白色拱形小桥,身姿像行进中的一列漂亮天鹅。看到这些军人,黎怀远立马开心许多。

  小院里长着几株郁郁葱葱的丁香,显出幽深静谧。在被热情介绍给一个稍年纪长自己的领导后,黎怀远已觉轻松许多。现在,他有机会进一步接触到更高级的国家机密,彻底忘记曾经对于退休与升迁的纠结,变得更加严肃了。他把身子尽量凑近领导,以便看清对方老态龙钟脸上的细节,听清他说的每句话。因为对方面部实在有太多皱纹和霉斑,已影响到情绪表达。而且对方语速又快还有方言成分,让黎怀远听着费力。

  “绝非危言耸听,怀远同志,情形远比我们原以为的复杂和困难。”从开始领导就反复强调这一点,似乎这才是黎怀远前来与他重点讨论的主题。这个贯穿整个会见过程、有胳膊那么粗的线头,加上其案头几部耀眼的红皮改革政策汇编,是黎怀远此次会面留下的最深印象。

  “你知道,那场浩劫刚过去不久,国家元气消耗太盛,整个国家需要重新振作,从党组织到政府机关、军队和司法系统,必须进行大的调整。这和重新缔造一个国家有什么区别?几乎没什么区别!我们必须稳定局面,让改革得以贯彻实施。很多人已经开始遗忘过去,但改革只是刚出海不久的一艘小船,会遇到大风大浪。”领导动动沉甸甸的眼袋,随即沉沉提口气,有种如同庆幸没出事的松驰与喜悦感。他头发白了不少,但如松针粗砺。那个硕大的酒糟鼻头,因为头上灯管的缘故更加红亮了。

  接着领导回忆起过去一些可怕的情景,连声音都在颤抖,眼神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激动,非常慌乱,像找不到池塘出口的小鱼。“还记得那些情景吧?”他仿佛在努力扯掉缠在脖上的一截绳子。“必须扭转了,再不进行改革,一切就不可预测了。好在党带领大家正度过危机,我们重新得到了群众拥挤。党的英明领导让群众富裕和幸福起来,大家天天像过年一样开心。但这个局面怎么维持下去、能维持多久,取决上至国家下至我们的信仰与决心。只有站在历史和人民的角度才能秉公办事,只有服从一个目标高尚的组织和个人,才能有觉悟和有能力放下私心。改革初期的成功会让人产生错觉,以为改革已经达到了目的。实则建立一套制度化的东西像建成一座大厦尚需时日。这几年我们忽视了外部因素,尤其是西方一些所谓的民主国家,他们一心想像搞垮苏联那样颠覆我们,像嗅着猎物气味的野兽悄悄潜到我们屋外。人权和民主固然重要,但生存和富裕则是我们当前最切实的要求,这应该算是最基本的人权吧?社会需要引导,否则历史不会造就英雄,而英雄有时左右时局。照我的经验看,世界并不只有一个固定发展模式,就像所有生物各有其样、各从其道。人类社会内部也一样,一切存在皆为合理。英雄替人们所做的选择一定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历史终将证明,所谓民主也好,专制也罢,都要产生一个结果,那就是群众得到好处,生活顺心如意。这就够了,其他一切都是台词。就像给一个人起多好听的名字,终不过还是他自己。我不管那些理论家和学者说什么,我只认这样的事实。现在看,改革正帮助我们实现这两点。可是,能指望一步登天吗?需要说服很多人,解除他们脑子里的顽疾。”他抠抠因为发热而痒痒的面颊,忙着说下去,连那齐整的中山装也顾不得保护。黎怀远盯住对面墙上那只咔嗒咔嗒的电子钟表,觉得它的声音像由绞轮发出的一般。

  “是的,只要听党的就对了,绝不能有二心。话说我们这个年纪的人,还需要野心吗?完全没用,就像我们再用不着提枪上战场一样。我们只须用最纯粹的忠诚配合党和国家完成伟业,这是我们在人生最后时刻能做的最有意义的事。把这当作留下清白名声的好机会吧,这么做一点不吃亏。一个人只要认清形势,就能够做出正确判断。而目前所谓的形势,就是谁更能促进国家和社会安定与繁荣,我们就坚决拥护谁、支持谁。换句话说,这就是我们军方的态度与意见。政治可以有派别,代表不同思路与考量,但军队不能,军队没有派别,身为军人务必牢记这一点。”他前倾身体,两只脚同时深陷猩红的地毯,皮鞋表面像红河狸皮因为光线问题显出深浅不一。领导已经完全进入忘我状态,眼睛焦距不断变化,脸一会暗一会亮,像夜晚树林后面的灯光。

  秘书进来换水,领导没有理会。其实这是秘书提醒他见面时间已到。秘书是个刚上任年轻人,带着某种期望颜悦色地说:“首长,还有一些组织纪律要向黎怀远同志宣布。”与此同时,他用公事公办和无可奈何的神情,冲黎怀远轻轻摇头。他可以这么做,他有这样的权力,就像为了领导健康或安全可以牺牲自己的时间与生命,而这么做可以使自己显得崇高。

  但领导没有在意这位秘书,让他心里难受极了,觉得伤了自尊心。他眼里有泪,鼻子酸酸的,像孩子没能从吝啬的父亲那里得到零花钱。他那张干净和英俊的脸像风吹过的水面不安,换水时故意将身子揶揄到领导跟前,半弯着的高挑身材像被风吹弯的荔枝树。领导只好目光绕过他继续寻着客人说话。他眼泪几乎掉下来,羞惭劲像早上没穿衣服被人家从窗户外看到一样。

  “喂?喂!”是领导的声音,因为他实在妨碍了领导的视线并扰乱思路。领导有些生气:“一会再来提醒我,我和黎怀远同志还没谈完呢。”

  秘书直身点头,抿嘴而笑。这笑与黎怀远的是同一款的。

  “谈到哪里了?这个小同志,来得真不是时候。”领导生气地埋怨秘书,但很快转回上面的话题,像把绳子的两个断头重新接好。与刚才的领导比,这位领导谈得更具体。接下来他进一步明确这次任命的原由,强调是为国家安全形势着想,指出西北是中国西向的门户,苏联局势的意外失控导致它周边形势扑朔迷离,像失控的列车正脱离轨道,一切变得未可知。西北从国家深腹变成前沿,这个变化直接决定了西北不能生乱。“如果失去西北这个安全屏障,我们国家将一夜间变得背腹受敌。”他重重点头道,然后长吁下,像久坐车上臃肿的身躯出现不适,便换个姿势。他本想早点结束这次谈话,去治疗让他时时不得安宁的前列腺肿大,但又认为谈话事关国家和民族安危,便放弃了。他为自己的高风亮节感动,便把鼻子抽抽,将那张像熟杨梅的脸高挂枝上炫耀。他在身后画上那只凌空飞舞的老鹰下倾前身子,唾沫飞溅地说道:“我们不能再有一点闪失,必须牢牢抓住现有时机,把目前局势控制好、巩固好。其它的都可以探讨,但军队这块丝毫不能生变,当然我指的是它的职能与忠诚度。边境线的安全就交给你这样的好手,这是非常重大的决定。我们需要你这样有思想、有灵魂的人。你在即将到龄又得到启用,因为你具备这样的条件。这次人员调整将确保今后五到十年的稳定,你们面临的是新局面,虽说不可能暴发战争,但谁又保证它不发生呢?就像一个有脾气的人,我们得时时防着他不是?总之这是改革以来又一次人员大范围调整,国家已经把一切因素考虑进去了,你们的待遇会相应提高,家属会得到很好照顾,这点请放心。”

  黎怀远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的问题,便不打断领导,继续听下去。

  “守西望东,亲南防北,是我们目前的战略布置。你那块太重要,唯有边陲巩固好,内地建设才能搞好,包括按计划推进各项经济社会事业改革。深圳、厦门、珠海等经济特区搞得多有生气,简直是一片热土、一片春天的森林。改革政策在全国得到支持拥护,局面鼓舞人心。——我说的够清楚了吧,虽然你只是在听,但其实我是拜托你,把那边的事做好,不能有丝毫马虎。”他盯住黎怀远眉头一团隆起的肉块看,觉得它像个匍匐不动的小动物轻轻抽搐。他猜到自己的话已深入对方的心,于是像个高明的厨师为烧出色香味俱全的好菜而流露得意。

  果真是这样。黎怀远彻悟了领导们的用意,对于“同志”二字的理解又有了不一样的感受。就像一个男子走进洞房再出来,已对“男人”的概念产生实质性变化,二者是介入者与当事者的不同。最后分开时,领导客套地询问了他家里的情况,恢复了之前对待下属那种特别放松的高姿态,就像抹胳膊捋袖要给黎怀远解决大问题似的。黎怀远自然不会当真,因为他知道这只是领导客套,就像往真眉毛上画假眉毛一样。

  秘书再次进来时,领导对他格外和蔼了。于是他把黎怀远带出去时,整个人活跃多了。深得上司喜爱的下级就是这样,他们可以和领导保持同一种情绪,哪怕隔着房间都能从空气里嗅出同一种气味。

  黎红在这座举世闻名的古代皇家园林外等待黎怀远的时候,她的心情并不好。一方面她早已习惯父亲因为忙工作而疏忽自己,另一方面为他上了年纪却依然要在北京与外地两地间奔波而担忧。可无论她说什么,父亲都不会听她的,他对军队着了魔,凭谁都别想干涉。此时,北京进入深秋,天气变得干爽,蓝天明媚,柳荫似水,行人面容与声音都格外真切。母亲已逝去五年,她与父亲的关系因为母亲的死没能回到从前。如果不是父亲固执地接受任命到西北赴任,如果母亲不是因为担心丈夫而要照顾他坚决随行,她的生活和家庭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夫妻俩本来说好,等丈夫离休后一起回SD省老家,在那里结束一生漂泊的生活。但在去西北的半路上,由于海拔过高,妻子患上肺水肿,病情恶化死在车内。临终时她抓着丈夫的手,嘱咐他一定照顾好女儿。然而生在受人羡慕的高干家庭,但黎红并没有感受到这一点。所谓的阶层和出身,于她毫无概念。她打小随父亲流离辗转,受着母亲的严格管教,生活中缺少玩伴,仅有的乐趣就是父亲年轻的警卫偶尔逗她开开心。

  说到黎红母亲,她是SD省一个农民的女儿,上有五个哥哥,她是最小的妹妹,但并未因此受到专宠。她吃他们剩下的饭菜,穿他们淘汰的衣服,跟在他们后面玩耍却被赶回家。古老的习俗在SD省就是如此,一个女孩在家里只能等候长大出嫁,不可能获得男孩子那样的偏爱。由于缺少照顾和营养不良,她十三岁只比一棵棉花高。她胆小怕事,给母亲帮忙总想表现勤快些,可母亲仍嫌她慢,数落她偷懒和不中用。“你咋那么不中用哩,你五哥只比你大一岁,人家已背得动一筐红薯了,要你有啥用哩!”在她印象里,父亲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披起满是老汗味的衣服到地里干活,直到很晚才尘土满身地回来,扒拉几口高粱饭再点过一锅烟,之后倒头便睡,天天如此。母亲很尊重丈夫,生怕有一点照顾不周,坚决做个任劳任怨的女人。这种务实相处的方式对于最底层的家庭显得弥足珍贵,树立起了丈夫的权威,形成了家庭等级观念,让这个家族像只始终有气力奔波挣扎的动物,顽强地生存下去。

  而黎怀远,则是一个因为家里吃不饱饭、十五岁便被送去当兵的HN省穷小子。刚入伍就跨过鸭绿江上了抗美援朝战场,四十多岁又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一生出生入死,直到五年前赴任西北某军分区副指导员,获授大校军衔。没人比他更懂得战争是个杀人机器,也没有人比他更知晓和平有多么可贵。他天生就是当兵料,穿上军装更不把自己当普通人看。打仗很对他的脾性,上了战场他就像换个人。他认为世间所有东西都难与战争带给人的感受那般直接和强烈,那种震撼仿佛将生命置于烈火中锻造和考验,最终将人生淬炼得无比精美。他第一次被提拔是在战场上,排长牺牲了,他临危受命。那是场决定双方生死的战役,直到后来他才通过史学家知道这场战役的重要性。他们隐蔽在尖厉的岩石后,迎击敌方强大的炮火,挫伤其进攻锐气。到最后关头,他们只能靠着第六感觉射击,因为连绵不断的炮火和浓烟以及积压在地形里的浓雾,让他们难以辨认方向和物体。他完全没有了生死念头,只凭本能发射,希望尽快消灭敌人,最终取得胜利。敌人的短攻没能得逞,自己这方也没有实质性进展。中途休息时,他躲进掩体喝着雨水满心不服。看着烟幕弹像红色鱿鱼滑上天空,他抱着发烫的枪管,冷静地捉摸战术。他不认为对方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只是还没有发现其弱点而已,因为就算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闻着早晨弥漫在风里的硝烟和烧焦尸体味,他想到遇难的战友,心里没有悲哀,只想着如何尽快报仇。枪炮声再响,他英俊的脸拧巴到令人恐怖的程度。当他在隆隆炮声中爬向连长请求时,炮声居然停了会,然后连长看到这个无比尊贵可爱的年轻人,在距其不到三米远的地方,以一种极度夸张的表情请命:“连长,让我往上攻吧。”征得同意后,他马上跳出掩体,灵活地穿越闪亮与透明的光火,迅速消失在烟雾与尘土中。没人相信他能够活着回来,他们遭遇到了有史以来最顽固的对攻,敌人火力彻底封锁了他们的阵地,炮弹暴雨般倾泄而下,将战场泥土彻底掀了几个个。可他率领战士不但成功端掉了敌人在对面山上最大炮点,而且顺利返回营地。没有谁比他更懂得生与死的境界,每天早晨醒来,他都觉得不可思议。回想那次经历,他眼前便出现新鲜的泥土,它们像尸肉渗出汁水,然后身下的弹坑像松糕发软,整个人如在巨浪中前行。所以当看到别人以那么一种浮躁散漫的姿态生活时,他非常费解。战争一结束,他更加不适应,对周围任何人和事失去兴趣。虽然一路晋升带给他尊崇与荣誉,但他如同被关进笼子的猫科动物,对馈赠之物嗤之以鼻。他唯一钟情的乐趣,就是跻身年轻战士中间,无论他们怎么调皮、如何拙劣,在他眼里都一样可爱和勇敢。因为他相信只要他们一上战场,都会变成世界上最优秀的战士。这样一来,他对于家庭的付出就屈指可数,对女儿的抚养和教育乏善可陈。好在妻女充分理解信任他,所以三口之家的情感还算融洽。——这就是黎红的家庭,她与父母浑然天成的联系,连自己都解释不清楚。

  回想两小时前的庆功宴,她心情并不爽。出席这样的宴会当然少不了京城的高官政要们。可这些人又动用关系把各自亲友带来,于是整个场子更像一个热闹的家宴,无论谁一抬头马上就能看到熟人,不是邻居就是同学,亦或是同事,所以人们在场子里显得非常随意。这正是黎红不喜欢的,她讨厌那些达官贵人和他们的亲友,觉得他们像化工厂烟囱排出的废物把会场污染了。特别是那些从始至终盯着她看的年轻男性,个个油头粉面,故意高谈阔论,说些和年龄与场合不相干的话题,什么改革啊,星球大战啊,真是自不量力,仿佛全世界受得了他们养尊处优和随心所欲的样子。他们没经历过父辈那样的经历,不喜欢读书,缺乏技艺,却精通勾心斗角和吃喝玩乐,实在看不出有任何理想抱负。而她的人生目标就是嫁个像父亲一般具有高尚品质和吃苦耐劳的男子,然后写一部关于军人生活与情感的大部头小说,献给世上所有勇于担当却默默付出的人。这才是她的理想,自认比大多数一心追求物质享受的人强出百倍。所以,如果不是父亲喜欢,她才不愿意到这种鬼地方抛头露面。

  她揽紧风衣,避开路人们猎奇的目光,焦急等待父亲出来,同时想知道来人突然把父亲叫走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倒不是替父亲担心,而是由那种生活不能自已所导致的烦乱不堪。太阳已经西斜,照得她鹅蛋型的脸庞闪闪动人。她长双尾梢上挑的杏核眼,像两只精致的宫灯一样好看;眉尖细细硬硬,如同风中的蜻蜓翅膀微微颤动。这样的眉目相映,好似晚霞中一片生机勃勃的水塘。一头短发留到耳根,层次分明,显得整张脸俏丽动人,彰示不一般的青春活力。她不是明星胜似明星,目睹过她的异性几乎都情不自禁迷恋她。但她从来不正眼瞧他们,觉得他们像野塘边的蛤蟆丑陋、庸俗和势利。她不断叹口气,看街上日益时髦起来的市民和现代化起来的街道,转而把心思集中到自己将来要写的那部大书上。她觉得父亲和军队值得大书特书,因为二者都卓东不群,有值得深刻挖掘的许多东西。

  黎怀远走向女儿的时候,帽子略微戴歪了,但脸像炉膛红中透亮,翠绿的身子舒展不少,笑意更像一夜间新长出的大截树篱。黎红连忙上前帮父亲扶正帽子,知趣地不去问什么,而是撒着娇,挎起他的胳膊往回走。天色向晚,太阳来到与中央电视台主楼一般高的地方,周围四合院上飘起的炊烟被风吹散,形成如梦似幻的氤氲效果。父女俩深吸下熟悉的煤烟味道回回神,但无论如何觉得参加亚运庆功会已是很久远的事了。在这之前,黎怀远本以为自己会像匹卸鞍的马不知所去,也本以为自己会对新的任命无动于衷,可没想到高层亲自召见他,这再次激发出他身为军人的热忱,过去的那些厮杀叫喊、尖锐的枪声和震耳欲聋的炮声等,又重新响彻他脑海。他更没料到自己会当场答应下来,并且心里无比激动喜悦。形势在变,社会在变,即使他有意置身事外,但局势像时令和季节一样令他无法逃避。

  这次没等女儿问,黎怀远主动向她交待事情。黎红听后心里咯噔一下,但表面上装作替父亲高兴。她只能从父亲那边着想,没办法为自己和这个家庭考虑。

  “今晚怎么过?除了喝酒庆祝,似乎没有别的可做。”黎红看出父亲的高兴劲,就马上建议。

  “回家吧,炒盘鸡蛋土豆丝,开瓶西凤酒,咱爷俩好好喝一回。”黎怀远把身子又往高抬抬,显出全身的劲头与决心。

  黎红苦笑着,伸手拦下辆出租车,父女俩坐进去直奔位于百万庄的筒子楼。




  作者:包讷睿,男,汉族,1974年出生,内蒙古包头市人,原名王三福。中国传媒大学硕士研究生。内蒙古第9期文研班、鲁迅文学院民族班第34期学员兼班长。偏好长篇小说、诗歌和散文创作。已常规出版长篇小说《蓝鸟与玫瑰》。提倡以人性为基点进行文学构思和创作,用文学关怀人、记录人生。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一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二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三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四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五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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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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