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久冰 |《信还是不信？》
上图 诗人食指
上图诗人北岛
我读的第一首朦胧诗是食指的《相信未来》，可我觉得《相信未来》一点都不朦胧，它是那样明确地指给你前方有光明，十九岁的我，虽然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怎样，也不知道自己的路在何方，但我相信诗人食指的真诚，所以就相信《相信未来》，也就相信自己和所处世界的未来。
我读的第二首朦胧诗是北岛的《回答》，作者深刻的质疑___“我不相信”也引起了我的共鸣，二十岁的我，已经感受到了别人告诉我的世界和我自己感受到的世界不一样，我想要的世界和身处的世界不一样，我对自己的未来和世界的未来更是一片迷茫。那时，如果让我《回答》这个世界，我也会高声喊出:我___不___相___信！
后来，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直至今天的六十岁，我始终在信与不信之间犹疑徘徊;或者说，我始终是一条腿信、一条腿不信，如此跛着脚走路，跌跌撞撞蹒跚至今天;就如当下，看奥运会鲜艳的五环旗高高飘扬，我信了;但看到刘邦、项羽之故乡那一环铁链下的8孩母，我不信了……
诗人食指(1948年出生)与北岛(1949年出生)几乎是共和国的同龄人，他们的信与不信，都是自己与这个共和国之间互动的结果。三反、五反，他们还在幼年，这个世界还与他们无关;反右派，他们才是儿童，他们童稚、天真的眼睛看不懂大人们之间的游戏;三面红旗时，他们已是少年，虽然还不懂三面红旗的政治意义，但三面红旗带来的后果___饥饿，他们已能读懂;一九六六年开始的那场文化上的大革命，他们已是青年，他们也是这场革命的见证者、参予者，他们亲睹了身边的同龄人遇罗克就在这场运动中被革了命……他们与许多同龄的中国人差不多，是唱着赞歌、听着四面的赞歌声成长起来的，他们对领袖和执政党的热爱、信任是虔诚的，如此，1968年，文革还在高潮中，满头雾水、一脸困惑的食指还是写下了《相信未来》，“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食指也是红旗下的蛋孵化出来的小鸡崽，即使历经艰难困苦，他也丝毫不会去怀疑那个孵化他的鸡妈妈……相信未来，热爱生命……但是，敏感的食指当然能敏锐地感受到现实世界中的问题及困惑，但小鸡崽的身份和他所能见的那一小片天空局限了他的眼界和想像力，他的未来迟迟不来，他找不见未来迟迟不来的答案，敏感的食指终于疯了，这是他“相信未来”的唯一出路。
北岛较食指略微幸运，他能读到一些规定书目以外的闲书，严酷的现实与闲书的微光，使他的眼睛发出了对这个世界怀疑的弱光，在那样的年代，这点怀疑的弱光如同一只莹火虫，为北岛照亮了一方属于自己的小天地，他看清了世界的一角，于是，就有了写于1976年的《回答》，“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告我你吧，世界我不相信！”坚持“我不相信”的北岛，其后来的出路就是远离这个我不相信的世界，更准确地说，是这个世界流放了“我不相信”这个世界的北岛，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那个春夏，北岛远走它乡……
这个世界的独特处就在于，“相信未来”的人疯了，“我不相信”的人走了。信与不信，殊途同归:这个世界，其实不需要你……近日网传，有一个戴着锁链的疯女人说，这个世界不要俺了……
回过头来看，我几十年的信与不信，其实也与这个世界无关，信与不信，不过是一己的感受，信了，不过是一粒尘埃浮起，不信，不过是一粒尘埃落下，你浮起与落下，丝毫不影响这个世界的风风雨雨，换言之，这个世界的风吹雨打，也与你这一粒尘埃无关。
当行走在风景这边独好的莫非王土时，对“这个”世界，我“相信未来”;当行走在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处，对比“这个”世界，“我不相信”！
仰望璀璨的星空时，对这个世界，我“相信未来”;俯首足下的泥泞污秽，对这个世界，“我不相信”！
吃母亲做的猪肉勾鸡，看妻子养的大花蕙兰，听女儿从远方打来的问候电话，对这个世界，我“相信未来”;
每每看到太阳最红，每每听到越来越好，每每闻到雾霾中的氧化硫味道，对这个世界，“我不相信”！
每每做梦，对这个世界，我“相信未来”;每每醒来，对这个世界，“我不相信”！
我知道，其实，我的信与不信，与食指、北岛无关，与这个世界无关，更与拐卖人囗无关……
我的信与不信，不过就是一己的无病呻吟，我“相信未来”，我的无“病”会好，“我不相信”，我的无“病”能好。
2022.2.23
附
《相信未来》
食指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
相信未来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阳的大海，
摇曳着曙光那枝温暖漂亮的笔杆，
用孩子的笔体写下：
相信未来
我之所以坚定地相信未来，
是我相信未来人们的眼睛，她有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
她有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不管人们对于我们腐烂的皮肉、那些迷途的惆怅、失败的苦痛，
是寄予感动的热泪、深切的同情，
还是给以轻蔑的微笑、辛辣的嘲讽，
我坚信人们对于我们的脊骨、那无数次的探索、
迷途、失败和成功，
一定会给予热情、客观、
公正的评定
是的，
我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评定
朋友，
坚定地相信未来吧，
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
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
相信未来、
热爱生命
1968年 北京
《回答》
北岛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之前，
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
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
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197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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