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九
魏小山到达BJ饭店时,里面到处是人。“多么热闹非凡和富有生气啊,就像全世界为我饯行。”第一次看到这么热闹、繁华和盛大的场面,他不由发出赞叹。他没急着上楼,而是有意慢下来,用欣赏杰作和享受成功的喜悦打量一切。他要记住这番动人场景,像给自己空虚的胃进行一次痛快淋漓地填充。他正要看看饭店的装修,却发现对面几个露着大腿根的女孩冲自己来了,便赶忙乘电梯,找到今天专为他饯行的一帮男女同学。“果真都有变化,而且变化不小。”尽管时常见面,可今天再见时,魏小山还是觉出大家又与以往有巨大不同。他们想入非非却又故作深沉,在等他的过程中嘻嘻哈哈,互相取笑和调侃。他们的人中和下巴颜色更深了,表明他们短期内又发育成熟不少。他们新鲜和惊喜的大眼睛与房间里的灯光交相辉映,像银河系的光芒闪烁起伏。他们有的穿着进口名牌西服,如贵族绅士一般,不时有模有样照顾身边的女士;有的则似武打明星套身运动装,理着精短发型,坐在椅上像随时要飞起一脚展示功夫。每个人都带着全新的喜悦和激动参加这次高中毕业后的第一个正式聚会,重点来为“班长大人”饯行。一见他进来,大家都冲他鼓掌。他当仁不让被请到主宾位置,坐下与大家挨个寒喧。可没说几句,门口咕咚挤进一个足有一米九、体重超过一百八十斤的人来。看到魏小山就歪起肩膀坏笑,抬手指点他,好像要把他怎么着似的。
这时魏小山也站起来,同样挤眼弄眉作出类似威胁动作。两人像玛莎车撞在一起,高个子的人又往上一拱,于是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一起,嘴唇要碰着对方。
“马求,你胡子扎到我了。”魏小山推开蓝鲸似的马求,动手擦掉对方留在颊上的口水。马求胜利了似的大笑,把魏小山摁回座位。在场的人都笑出眼泪,觉得这一幕太滑稽了。年轻人的聚会,笑是可以弥补所有不足和打开局面的法宝。只要张嘴不停地笑,哪怕中间最穷、最难看、最低等的人,也会因此感染到别人,从而令自己愉快地被接纳。
“小山,魏小山,你这是要脱离组织啊!”马求故意张扬两臂,作出海神一样的愤怒动作。他长相像阿拉伯人,额头硕大,咬颌发达,頾浓发重,双眼圆明,说话总透着吃惊和开心的意味,连鼻孔都那么可爱,像桥梁下两个深黑的拱洞。
在座的与魏小山在一所离皇家园林很近的高中上过学,他们自然都是高级官员的子弟。魏小山在班里最老实,所以老师选他做班长。他与每个人的关系都要好,特别是眼前这几位更为亲密。马求爱恶作剧,在男生中最爱欢迎,在女生中最被讨厌。他是班里的体育委员,擅长足球和鞍马。一次上鞍马课,他蹭破大腿里侧,躺在地上似哭非笑。魏小山跪下帮他把一根白色韧带从烂肉里拔出,他当即晕死过去。两人友谊就此建立起来。高二后,马求出国留学,直到上月返回。他急着要见同学,于是利用魏小山离京的机会召集大家,认为一份少小建立的情谊,没什么能够比它更纯真深厚的了。
马求不容分说把邻座人赶走,挨魏小山坐下,又夺过酒杯,一只手倒酒,一只手伸去揽住魏小山脖子,狗脸坏笑道:“你丫的,全给我喝进去!”
“马求,你臭毛病不改,耍什么横?”被马求推开的小瘦子常硌宝叫唤起来,站起也把一杯酒往马求嘴里灌。马求哪用得着他灌,自己夺过一扫而光,然后继续与魏小山搂抱在一起,像恋人那样抵头交谈。他有具赛马般的发达体格,又有副热心肠,二者集于一身,让他显得既活泼又大方。他嫌大衣碍事,脱掉搭在椅面,敞开白衬衫,锁骨间钻出几根黝黑的胸毛。茂密的胡须从他颧下一直拓展到粗壮的脖根,碟形喉结像伪装后的坦克隆隆驶过。他盘踞而坐,毛茸茸的大脸膛热情真诚。话匣一旦被打开,便毫不费力地笼络了所他人。他秋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快活又明亮,自进门起里面就蒙上一层银灰的东西。
“知道为什么罚你?”马求推开魏小山,眼里泪岑岑的。睫毛与泪水沾在一起,眨动时像两排小刷子。他的大手像蚌壳一样夹紧魏小山,脸因为喝酒和高兴涨红,但神情很焦急,透露出比别人更为亲近但不能表达的难受。
“当然知道。”魏小山挣脱马求,像淋过水的鸟抖抖身子。“你特意为我举办这次聚会,我打心眼里感激。”
“我就是想知道,你是否还记的我。”
“拜托,你可是我最要好的哥们。”魏小山支过去小声说,上唇碰到马求凉凉肥肥的耳垂,把这个作为最要紧的秘密告诉对方。
“最好的只有一个,这就对了!”——朋友间说不上什么是最好,但感觉就是那么回事。马求饮掉一杯后吐出舌头,像饮水后接连打鼻响的壮马。
魏小山受到特别款待,纯洁的友谊像金灿灿的酒液使他陶醉。于是这里所有人、所有东西在他眼里更显不同,餐厅变成通往未来的宫殿,一帮朋友都将是日后最出佻的人生赢家。在这种想法触发下,他变得更加激烈,像得到一笔由命运预支的大额定金,剩下的就是凭借年轻去挥霍。他产生一个念头,把这帮朋友永久团结起来,给国家和社会带来新风气。挂职锻炼即将成行,他那颗很容易爱上一切的小心脏,便把全部热情攒到这场面,准备以此为起点,开创人生大好局面。所以,本不胜酒力的他今天格外主动、豪爽,以他和马求为中心,大家渐渐围拢过来。
“常硌宝,原来你是胆小鬼啊。一分钟前还吹嘘自己一瓶不醉、两瓶不倒呢。我不说话,大伙看,这能成吗?”说话间,筵席已经开始,众人胡吃海喝,整桌人彻底疯狂起来。马求不忘拉紧魏小山,与刚才灌他酒的常硌宝大声争执。常硌宝留着短发,皮肤像劣质纱布似的苍白粗糙,眼球外凸且布满血丝,被马求晃动着身子,艰难地往下喝。喝完了,他像山羊跳到椅上,咧嘴一笑,踩着椅背作个孙悟空手搭凉棚的造型。
这一下把大伙逗乐了,笑得吃不下饭。常硌宝也不怕大家笑话,穿件红蓝相间的方格子西服,前襟可好搭在膝盖上,踮脚在椅上晃悠,不断抓耳挠腮,活脱脱一个六小龄童。
“常硌宝,你笑死人不偿命。”
常硌宝将四肢一瘫,又直挺挺斜在椅上翻白眼装死人,嘴里不忘咳出怪声吓唬人。
“快让你老爸把你调中央电视台得了,省得浪费你这块好材料。”
常硌宝一翻身压到一旁说话的雷晓东腿上。雷晓东受不了,照常硌宝后腰一拧,笑道:“装死还没完了,给老子滚一边去。”
另一边齐国民和董明利把身子朝后一仰,对面的刘明坤立刻把水泼到常硌宝脸上。常硌宝一下子蹦起,手忙脚乱扒拉西服上的水。
“刘明坤,你大爷的,你要赔我衣服。这可是花不少银子从外国捎来的。”常硌宝尽管生气和狼狈,可说话间自己没忍住笑,惹得大家跟他起哄。
“就你这衣服还进口的,瞧人家马求的行头,怎么着也值你两身。”刘明坤比划着手,声音刺耳地叫道。马求不言语,善意地舔唇笑。魏小山清楚马求家的实力,自己自然没法与他比。他偷偷瞅瞅自己的衣服,觉得它们寒酸得像地摊货,便与马求靠得没那么紧了。
“谁能和他比,堂堂CZ部官员的公子,不说富可敌国也算富埒陶白。”说话的是女生肖碧辰,她原来是班里的纪律委员,后脑勺平平,前额系只红蓝发带,身材瘦高,平淡无奇,说话喜欢不动声色。
“嘿,你可别吹牛,刘明坤爸爸可是在领导身边工作。”脸儿浑圆发黑、身材敦实的董明利又重又慢地说。由于有说话慢的毛病,他经常插不上话。这次终于发着言了,他舔舔略微上卷的红嘴唇,脸上现出十分知足的意味。
“大家是为小山送行,还是吹嘘家世呢?这样聊下去有意思吗?”这位叫尤丝莉,班里原来的学习委员。她一直觉得自己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希望吸引众人的注意,现在则因为不济的出身和忿忿不平,自进门起,就对男生疏远冷落,对女生们的作派格外看不惯。
“尤丝莉说的对,一个个没正形,忘了来做什么。倒像大闹天宫,成何体统?”又高又瘦的齐国民揉着鼻子说。他细眼狭长,像沟谷伸向远方,然而风光在鬓角处一览无余。他在班上年纪最大,担任过团委书记,酷爱足球,嘴边成天挂着一大堆中外球星的名字,并学人家留起长发,散乱拘在后面。他肩膀宽宽瘦瘦,套件蓝牛仔马甲。大脚登一双高筒翻毛皮靴,裹在牛仔裤里的其中一条腿正从桌底伸到对过。他坐得不那么正二八经,胳膊肘支在桌上托着脸,身体完全斜滑下去。整个人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却故作深沉,有股桀骜不驯的气质。魏小山最了解齐国民。别看他没正形,却敢说敢做,在一帮同学中最有主见。魏小山过去暗中一直把他作为学习对象,认定他将来不可限量,所以始终把齐国民当老大哥一样对待,特别在意与其相处。今天齐国民患了感冒,所以声音囔囔的。刚才别人闹腾影响到他的情绪,所以尽管他一直不待见尤丝莉,还是跟着她制止大家。
“现在我宣布,饯行开始!——对了,刘明坤,你小子要赔我衣服的。”
“别别别,今天就是聚会来了。你们看,转眼毕业四年有余,咱几个相好的人也一直没这么正式聚过。可巧马求学成归来,大伙都该向他道贺。至于我嘛,挂职几年后还会回来,所以根本算不得什么。大家不必客套,想怎么来就怎么来。”魏小山慌忙阻止,觉得气氛虽好,但如果饯行成了主题,一来冷落马求,二来寓意不佳,好像他日后回不了北京似的。
刘明坤点头赞成,连说几个“随意、随意。”大家也都觉得在理,就不再说什么。总归大伙毕业头一次组织这样的活动,难免把控不住主旨,最后总把聚会变成嬉皮笑脸的打闹。尤丝莉借机收起惨淡的笑容,但眼里那种不肯善罢甘休却又无计可施的东西仍未消失。她捏起裙角端着饮料坐到对面沙发上去,声称“要利静一会”。然后肖碧辰、李梅、张惠等几个女生也跟过去了,她们都见不得男生恶搞。齐国民把竹竿一样的手指放到嘴里打响哨,哨声像榴弹划破天际,落在尤丝莉等人脚下,试图把她们驱得更远。尤丝莉朝肖碧辰使眼色,肖碧辰悄悄坐到她旁边,另一边李梅、张惠两个坐在一起,她们共同愤怒地朝男生那边望。对面明明坐着她们各自嘱意的心上人,但本想借今天进一步发展关系的愿望却共同受阻。
男生这边,马求几个发浑把常硌宝围起来,争橄榄球似的压在场子中间。常硌宝抢了刘明坤金笔抓在手里不放,趴下像蜥蜴吐着舌头大喘气,一边却快活地叫着。几个女生离开后,魏小山两边正好坐着马求与齐国民。齐国民将臂膀与魏小山绞在一起,魏小山再次感受被推崇和喜爱的力量,成为团队核心的那种幸福感,让他觉得自己像被高高抛起又轻轻接住。
“快滚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常硌宝拼命叫喊,但换来一阵更猛烈的挤压。
“有意思吗,难道来这就是为了起哄?”尤丝莉左边的肖碧辰说。她脸颊和眉毛一样粗犷,但不影响她那细致单薄的嘴唇在夜里发光。她给自己靛蓝的裙子搭件雪白镂空的棉纱织罩,又把黑硬的头发故意在耳下弄个弯,以使自己很容易外露的嚣张霸气收敛一些。她倚在沙发扶手上的两条小臂,不仅像知更鸟一样多毛,而且体积也两倍于尤丝莉。看到对面打闹,她流露出被疏远而导致的带有轻蔑性质的气愤。
男生们继续像在广场上玩耍一样肆无忌惮,在这个一桌饭消费上千元的地方这般蛮闹,让女生们觉得很丢脸。然而整个饭店的情况似乎比男生们那里更糟糕,暴富起来的中年男人将他们邪奢欲望与声光电营造的花花世界混在一起,令整个餐厅变得失控,越往后越混乱不堪。
“尤丝莉,你居然喜欢他!”肖碧辰从包里抽出纸巾,象征性地往太阳穴和下巴上粘粘,好像因为厌恶和烦燥出了很多汗一样。
“他一点没有长大,和三年前没什么区别。”
“他在国外呆了这些年,恐怕早对中国女孩没兴趣了。人人都知道,外国女孩可比我们开放很多。”
尤丝莉受到打击,停止说话,也停止看对面的人,转动马蹄莲花茎一样的头部,尽管被一棵巴西木挡着,但愤怒的呼吸如水遇到沸石一般发出刺耳的嗞嗞声。
“他没什么不好,可喜欢上外国人就是他的不是了。”尤丝莉脸上的每个器官和每个表情都在述说她的挫败与不安,转而那愤怒便像她抗拒一切的武器。她恶狠狠地开始诅咒。
肖碧辰吓坏了,像踩到响尾蛇尾巴,同时把粗壮小臂小心快速地从尤丝莉肩上拿开。
“尤丝莉,你喜欢他,为他生这么大的气,他知道吗?就算知道,从进门到现在,他没跟我们说过一句话。”
“他对我笑了。”
“他对每个人都笑了。”
尤丝莉愣住了,伸手抓紧肖碧辰。“其实我们的问题是相同的。我们之所以显得格格不入,可能正是爱上彼此了。”她欠欠下巴,红着脸把想法说出来,引得肖碧辰不知如何安慰她。
“你瞧,她俩就没有任何顾忌,所以可以任人指点。”尤丝莉从胳膊肘下指指李梅和张惠,那两人正津津有味往男生那边盾。“听说了吗,李梅要嫁给她父亲的手下,比她大三岁,北京著名大学的高材生,刚升任了副处长。”
“我成天都被指挥着干活,不是印制领导讲话,就是替人修整调研报告。——对了,那人长得好看吗?”
“长得嘛,还算过得去,就是有些书呆子气。”说起这个,两人刚才的情绪像打个喷嚏过去了,现在转入小圈子的话题。
“现在机关里进了好多名牌大学生。说实话,他们很令我们这些人自卑。”
“也没有三头六臂,做事和我们没什么不同。”尤线莉露出鼠类般的细齿。其实她之前承认上面那一点,可自打得知李梅的事情后,便从心里极力贬低大学生,仿佛这可以打击到李梅。尤丝莉在单位做接待员,客人来访时,她负责把人家从楼下引到楼上,中间只作一个登记。肖碧辰是单位文印员,每天戴双橡胶手套,推动碾子不计其数地印发文件。两人当着大学生本人的面,都有着强烈的自卑感。
在这种情况下,尤丝莉习惯性拿马求与大学生们比较,再联想到若是自己成功嫁给他,一切会遂心如愿。马求一副西方人的堂堂相貌,如今又从国外回来,在人堆里举止不俗,作风洒脱,更显高人一筹。他无可挑剔,是她将来的如意郎君。
“我坚决不找大学生,嫁不出去也不找。”肖碧辰刻薄地起毒誓,与她那张平庸和超龄的脸极不相称。
“李梅算什么东西,她在单位不也是个打杂的吗?找个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乌鸡变凤凰了?”尤丝莉慢吞吞向李梅飘过一个不屑的眼神。
“作梦去吧。再看她身边那位,又傻又笨,大概除了吃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你瞧,她居然望着魏小山出神呢。”
“天呢,看不下去了,喝些东西压压惊吧。”尤丝莉赶忙喝口健力宝,这才感到心平气顺。
“如果他们中有谁现在过来找我,无论是谁,我都愿意嫁给他。”没等肖碧辰说完,尤丝莉从下面捅她,她立刻疼得叫起来。
“你看,果真有人来了!”
肖碧辰带着亲见某种魔力发挥作用的惊奇,以空前力道抓住尤丝莉,好像生怕她从时空隧道中逃掉一样。
“常硌宝,怎么是他呀?”尤丝莉冷笑着,脸上呈现出既为朋友痛苦又乐见其成的神态。
肖碧辰一时僵住,坐着没动,眼睛不眨一下。眼见常硌宝袋鼠似的跳到眼前,她一下挣脱尤丝莉,从常硌宝旁边穿过去,直奔前面的窗帘。这种速度和惊慌是前所未有的,仿佛单位元旦晚会上她被拉出来唱歌,她认为那是大家捉弄她。
男生们哄堂大笑。常硌宝兴冲冲回到男生队伍。“我赌赢了。”他抬手潇洒地往上理顺头发,一点不在乎被大家取笑。
“你反着来,可不你赢!”男生们对常硌宝嚷嚷。
闹剧之后,男生们的话题很快转到各家老爷子以及整个国家的局势。
李梅轻巧地端着溜金白瓷咖啡杯,代替那位自大女老师教导张惠。
“现在是知识爆炸时代,一天接触到的信息量抵得过上世纪人们的一年。所以啊,我们要加强学习,不能被时代淘汰。”
张惠举只吸空了的盒式饮料,不住往里面吹气。她多次听到李梅这么说,却从来没有像对食物一样吃一次就记准。
“张惠,你在认真听我讲吗?”李梅正二八经地生气。她的严肃感增强自己对这场小范围谈话的控制力,有力地维护了自己在两人中的主导地位。
“李梅,你总比我有主意。”张惠眼睛在食物、饮料与男生之间调换,好像一时不知该往哪边看好。
“你一个劲往那边看什么?”李梅对这个不认真听自己说话的女伴感到无奈。她永远周
正平淡的面容好像是坐在新闻联播直播间的播音员。
张惠急了,一下吐出半口饮料,“我什么都没干,看常硌宝呢!”
“你喜欢他,像她们一样喜欢班里男生?”李梅语气立刻流露出轻蔑,同时心里把李为民高捧上天,他的光辉把班里所有男生比得如同日月之于星辰。
“我怎么会喜欢他,又笨又傻!”张惠胖嘟嘟的脸不高兴起来,扔下东西不看李梅。
李梅本想继续嘲笑张惠,看她真生气了,马上道歉,哄了好一阵才让她转怒为笑。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认为我和常硌宝一样傻,是不是?”张惠红扑扑的脸蛋热气腾腾,眼里闪过一丝在她那种智力状况下的狡黠。
“对天发誓言,我一直把你当朋友。”李梅保证。她想想自己也就这么一个不用设防的朋友,而对于别人,她都得花好多心思。
“能交到我这样的朋友算你走运,你又不是不知道。”
李梅仿佛听到一个五岁小孩讲出一句五十岁人方能悟出人的生哲言,惊讶之余只好干笑几声,再不敢擅自得罪对方。
“小惠,上门功课你没考过,可得加把劲了。”看到对方重新拿起蛋糕小口嘬食,李梅把话题转回来,像从陌生境遇折返回熟悉的老路。
“其实吧,李梅,我们真用不着这么认真。瞧旁边,都想着怎么嫁人。你倒好,上竿子就知道学习。”
“你后悔了吗?如果我们像她们那样——”李梅也从一只胳膊下指指对面,“我们要做有知识、有教养、性情高尚、受人尊重的人,就这需要主动学习了。”
“她们?如果不是你要来,如果不是为魏小山饯行,我才懒得来。”张惠噘起嘴,瞪起圆溜的眼睛专注地看着魏小山,就像一个好故事吸引到她,刺激起她的食欲,不由加快了手和嘴的配合进度。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往下聊,直到没什么可讲的了,就昏沉沉一味看男生没完没了地闹腾。
男生们像围堆篝火夜话,每人脸上兴奋地冒放毫光。
“北京变化真是越来越大了,从机场回家都不认识路了。”马求毛手搁在肚上,嘴唇沾着白酒,呛得直吭哧。
“听说要修四环路了,这下北京可真大了去。”
“嚯,这架式要往河北去了。”
“房价一路跟着涨了不老少。”
“靠,就这速度,赶上东京、纽约也快。”
“马求,我看你改叫马球吧,亚运会和奥运会上有这项目。”
“还不如叫他盼盼更合适呢!”
“假如北京申奥成功了,诸位最想做什么?”
“众人皆知的秘密:到时别忘给我们搞门票。”
“‘开放的中国盼奥运’,盼个什么呀?”
“国富民强呗!说真的,我越来越为咱们国家感到自豪了。”魏小山抓紧齐国民的汗手,当大家共同谈论北京的变化时,他脑子里接连出现各个画面:到处是拆除的旧大院和兴建的新式住宅楼,长安街两边代表国家形象的高大建筑,日臻完善的辐射型道路体系,新架设的立交桥,电视和报纸上象征着供应能力越来越足的产品广告,街头越建越多豪的华商场,开始出现的堵车现象,井喷式发展的国际旅游业和来北京经商定居的外国人,外国元首高密度的到访,国防、科技、文化与体育战线每天取得的骄人成绩,《人民日报》、《参考消息》等刊登的关于世界各国对中国改革开放成就所发出的溢美之辞……,所有这些加起来,像突然被厚待的人前面摆满豪华大餐,而后另安排精彩的演出以供欢愉。一想到这些,他就觉得有股耿直的热劲从尾椎骨直贯天灵盖,年轻明媚的脸像圆月钻出彩云,皎洁又透亮,比大厅的水晶灯还要璀璨耀眼。话堵在嗓子眼,像等出大价钱才出场的明星。“你们说,现在哪个国家的发展速度能比得上我们?我敢断定,不出五年,全世界将对我们另眼相看。到那时,谁还敢小瞧中国?”
“是啊,改革有奇效。可改革为什么有这么好的效果?”董明利有点发蒙,就像他喜欢吃方糖,却解释不清方糖为什么要制成方的。
“刘明坤,你爸爸跟在领导身边,你倒解释给我们看。”
“这个啊?”刘明坤指指自己,顺便把领带扭正,带着那种抱歉和好笑的样子往左右看看。“你们让我解释什么,我自己还弄不明白呢。”
“你就装吧,脑袋大得像漏斗,平时数你知道最多。”雷晓东拿话激刘明坤,刘明坤连连作揖求饶。
“好吧,可是我未必能说清楚。”刘明坤坐直,好像老师那样正经八百。“这还得从二战说起——”
“乖乖,这关二战什么事?”常硌宝咂着嘴。
“真还得从二战后说起,这你就真不懂了。”齐国民是个军事迷,平时十分关注世界战事和各类武器,他为这个持之以恒的爱好而自豪。他确认自己比在座其他人更熟知军事,便以为自己在这问题上拥有更大发言权。别人看齐国民这么说,都安静下来。
“二者关联如何?”
“就像女人强奸后被送回来,她生下孩子是你的吗?当然有关联,可这关联真他妈的丢死人。中国名义上是战胜国,失去的却比任何一个战败国都多。”齐国民痛心疾首地说,好像看到历史重现,让他痛不欲生。
“齐国民,现在我们强大起来了,我们需要——”
“让他把话说下去!”马求出面安抚齐国民,希望大家听刘明坤怎么说。齐国民像被绑在椅子上一样不断晃荡,眼睛用力望着刘明坤,喉咙像鸽子一样发出咕咕声。
众人都围拢前,抵近年轻的头颅关注家国大事。此刻他们看上去都那么俊美,像被切割好准备镶上王冠的钻石,在盘子中央耀眼发光,随后获得君临天下的威严。
刘明坤受到鼓舞,理清思路,侃侃而谈起来:“打个比方,”他看到大家围上前,个个神情专注,激动得手和声音都在发抖。“就好比我们国家是个有年头的人家,过去因为各种原因辉煌强盛过,再后来沦败了,还受了侮辱;现在靠自己改善了状况,正在重新赢得左邻右舍的尊重,变得有地位、有话语权了。”
“话语权是什么?”
“就是说话有人听了!”齐国民气哼哼地订正。
“说的对呀。我们国家真的好起来了,这点谁都能感受到。”董明利宽大黝黑的脸上下晃动,显示他深谋远虑。而他的长项短背也表明他具备胸怀全局的思考能力。
“老百姓想过好日子是天然的动力,只要国家一出台政策,他们就像风信子捕捉到春天热量一样,迅速冒出头来。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不就是这样吗?你看,农民藉此解决了温饱问题,整个国家的面貌就不同了。”
“这和国际影响力有什么联系?”总有人像幼儿园小朋友一样问幼稚问题,却是最基本、最紧要的问题。
“一大家子吃穿住用行都需要生产和供给。如果我们生产能力不足,就需要进口。如果我们生产的东西不合格、不好用,也需要进口,因为别人的工艺和质量好于我们。”
“那我们有出口吗?”
“我们生产过剩的东西当然会出口,比如煤炭、稀土、棉纺品和瓷器等。”
“唉,就这些啊。那不是卖资源吗?”
“谁知道,这个我们管不着。国家既然这么干,肯定是考虑过的。”
问话的人有点失落,轻轻“哦”下专心听下去。所有人都不舒服,像打架吃了亏一样憋气。
“我们有专供出口的东西,帮助国家赚取外汇。”马求从旁边补充,但发现大家看他的眼神不对劲,就赶忙住嘴。
“正因为我们人多,需要的东西多,所以必须了解国际行情和国际社会,这样才能不吃亏、少吃亏。”
“就像去秀水买衣服砍价,对吗?”常硌宝急于悟透其中道理,尽可能结合身边实际理解,这表明强烈的爱国心在他这样的人身上同样存在。
“没错,进口东西要尽量便宜,卖出去的东西也要贵些为好。”——这么浅显的道理,原来一直被一堆经济学术语云遮雾罩。可爱的年轻人们听明白后,立刻露出大牙笑起来,这种开心像喝着啤酒看中国跳水运动员赢得冠军一样。
“买进卖出自有一套规则,涉及汇率、关税、交割方式和金融融资等,不熟悉规则自会吃亏。之前我们关门搞建设,对外面知之甚少。现在开放了,又只能遵守由西方国家制定的贸易规则,所以我们在国际贸易体系中处于不利地位,可以说是被剥削者。”
“我们是被剥削者。”这句话在大家嘴里多次被重复传递,声音小但异常清晰,好像重要时刻来临前于寂静处传来的时针咯咯声。这又一次刺痛大家,使他们热血沸腾,眼里冒火,意志里生出桀骜不驯的东西。他们像在寒风中挨得更近了,感受着彼此的真情与热量,同时明白鲁莽行事和一意孤行没有用。
所有大脑都开动起来,共同为改善国家窘况而思考。出路在哪里,什么样的方法更奏效,如何通过努力换取胜利,怎样设计一套属于更有利于我们自己的贸易规则体系,让国家不至于落后和被剥削……
“好在我们国家正在改掉众多不合时宜的做法,调动了全社会积极性,大力发展生产。这样既可以满足内需,也可以反过来出口。”没等刘明坤说完,雷晓东接过话头。“当前我们要尽快熟悉并融入规则,使我们在交易中懂得利用规则、少吃亏。”
“综合起来就是改革、开放两大国策,这是我们目前从上至下专心在做的两件事。事实证明,我们做的很成功。你们看,农村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粮食基本做到自给,即使再发生1966年那样的三年大旱,也不会有饿死人的事情发生。城里企业改制如火如荼,以科技促生产,向管理要效益,市场经济崭露头角。”
“还有特区建设,一个绝妙的构想,连续取得成功。这些都是未来经济社会的雏形,寄托着民族希望。建议大家去特区看看吧,就知道未来的中国是什么样。”
“我们诸位呢,就以自己实际行动参与和期待吧。”
“说的太好了,刘明坤,哥们为刚才的事道歉。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就当哥们在你面前放了个屁。”
“一个臭极了的屁!”
男生们水浒英雄聚义似的大笑,各自续杯,包围圈再次缩小,冲着彼此热烘烘的脸,全力喊出“干杯”。全饭店的人往这边瞧,他们并不清楚这帮年轻人正在这里酝酿理想和力量,矢志改变整个国家。
尤丝莉和肖碧辰、李梅和张惠四人听到男生们一通叫嚷后,继续打量他们。她们的兴趣依旧在各自喜欢的男子身上。而男生们好像忘记了她们的存在,以至连她们自己都觉得呆在这里多余。酒是男性的另一种荷尔蒙,激发他们做出英雄主义的事件。
“为了国家,为了早日实现共同理想,大家再次干杯!”魏小山的提议受到热捧,于是大家又像庆祝中国足球队胜利一样吆喝了一次。
“瞧,马求脸红到脖子根,他像沙漏一样能喝。”远处的肖碧辰指点着说道。
“还有齐国民,快看!”尤丝莉当肖碧辰是瞎子一样地喊起来。“天啊,他居然把杯子咬在唇边。”她停下来,担心得变了脸色。
“魏小山还挺能耐的,看来他没受到他父亲的影响。”
“不要拿那事晦他了,官场上的事情谁也说不准。没准他爸爸不久后又会得到新的任命,那时你又怎么说?”
“是啊,同学情谊最好不要掺入别的,否则日后没法相处了。”魏小山在肖碧辰眼里重新被重视,也因此变得帅气迷人起来。
男生们不知疲倦地往下讨论,好像只要天不亮,他们就这么一直谈下去。他们彻底忽略了女生的存在,潜意识里好像认为她们只适合用来谈恋爱、生孩子,再没别的用处。这显示成年后的男性会变成独居动物,而女性则变成群居动物。
“我们赶上了好时代,恰逢其时!”雷晓东被肚里越来越多的酒精搞得晕晕乎乎,仿佛眼前的所有东西都消失了,他对着朦胧的星空和大地自言自语。“我们一定要有所作为,不能辜负青春与人生。”
“说的对,我们必须有所作为,让别人好好看看!”
“喂,时间已过十点半,平时这个时候该睡觉了。”
“急什么,早着呢!”刘明坤晃着沉沉的头,忍不住打嗝。
“一点睡意都没有。重新找回友谊,又谈到理想,全身上下像着了火,恨不得现在干起来。”董明利撸起袖子,露出圆滚滚的肱二股肌,挨个展示给大家看。
“不干出一番事业就是孬孙,不对,是孬种!你们说,谁愿意当孬种?”齐国民逐个指着问,好像如果没听到他想要的答案,就把这人从现场赶走。自然没人愿意这么做,大家心劲都一样高,恨不得像新战士赶紧上战场。
“马求,你说,你将来的理想是什么?”齐国民咽掉一大口酒,头发像柳枝那样垂在腮边,眼睛盯死马求,像生怕对方撒谎一样。他由于喝酒过多,紧撰着酒杯,几乎把它捏碎。常硌宝想从他手里夺杯,被他狠狠瞪一眼。
马求翻着白眼想,把雪白衬衫往裤腰外拽,漂亮的阿拉伯圆脸往两边看,其实并不是真的看什么,只是在想怎么把想法完整说出来。
“这次回来,我就不打算走了——”马求把头稍稍低下,乌黑茂密的发卷折射细碎的暗光,一边酝酿,一边宣布自己的去向。“我已在WJ部谋了职,下星期就去报到。”
“天呢,什么时候的事?”人群炸开锅。
“然后呢?”只有齐国民冷静地坐着没动,不断摇头晃脑,那细软及肩、略微发黄的长发没能替他遮住脸上嘲讽和轻视的神情。
“日后我能当个部长什么的也好。”马求直视齐国民,胳膊动动,好像要将齐国民的脑袋扳过来说话。
“像那么回事,是男人就得有人生目标,就像在平坦的地平线上一定要耸起高山万仞。”
“没想好就不要随便说出来,说出来就要兑现。”
“很好,借这个机会说出来,照着它实现。”
“当心想法泡汤,誓言变空话。”常硌宝自笑,露出方型矩齿。
“我的目标是当个改革家。是的,改革家!”
“说的好啊。”齐国民拍拍魏小山,用中肯、欣赏和受用的眼光打量朋友。他鼻孔张得很大,好像可以吸进去很多东西。
“为什么不是政治家呢?”
“改革家也是政治家啊。听着,我就想做改革家,改变现在的一切,让这个国家变得更美好。”
“你一定把领导人当榜样了。”马求捏着下巴,黑胡子与白嫩大手对比鲜明。
“可以这么说,但父亲也是我的榜样。”魏小山骄傲地说,第一次把父亲奉为英雄的感觉新颖而独特。
“精心设想的东西变得可听可视后,就像你创造了一个婴儿,多么富有诗意。不出五年,我们都会做父亲,那时你们会对我这番话理解得更透彻。”
“我们要当父亲,很快,多有意思。我们要造个人出来,大脑袋、黑眼睛、白屁股,爬上我们胳膊管我们叫爸爸。真有意思,想想都好玩。”
“可是诸位,老婆还没着落呢,就想着当爸爸了?”
刘明坤这么一说,把齐国民也逗乐,于是众人不约而同地又喝。齐国民打个响指,把侍者叫来。桌上很快码放着新送来的酒类与食物。男生们都头一次这样肆无忌惮地饮酒,大脑中枢有些混乱,口齿不清,眼神迷离。侍者们远远看着一帮人寻欢作乐,内心惆怅不已。
“还有谁,快说!”
“好吧,我不忌讳说出自己的野心,我想成为咱们国家未来的总理。”
“很好,没什么不可能。”齐国民像兄长激励面色鲜妍的胞弟。
“我呢,让我想想?”常硌宝眼睛对准天花板上的浮雕,很快有了主意。“我做个省长吧,既然你们当了大改革家和大政治家,我认真执行你们制订的政策好了。”
“也不错,总得有这样的人。”齐国民艰难地挪动身子,扭曲眉眼,头向前窜出一截。魏小山赶忙扶住他,他整个人躺倒,像胎儿蜷缩在子宫里。
“还有谁,不要让我一个个地问。”齐国民闭眼催促,话音大得像在旷野里。
“好吧,我希望调到机关事务管理局。”
“你可真会想啊,到那里没人敢得罪你。”
“你说着了,你们个个想在北京混,非有用得着我的一天。怎么着,这个理想不大,却很现实吧?”
“什么破理想!”齐国民觉得刘明坤像考试作弊一样令人讨厌,睁眼瞪着他。“都他妈的让大人带坏了,能不能为国家和民族做点事,不要成天只想着钻空子、占便宜。”
“亲爱的,用人力资源的术语来讲,你那既不是精神追求,也不是人生目标,只是职业规划。”马求玩弄着喉结下的黑毛,一边回过头同魏小山小声讲他有点想吐。“女人怀孕是不是就这样?”他歪起脑袋笑,大量气泡聚在肺部,导致整个胸部蹦蹦作响,结果大伙都听到了。
“你是为我的理想喝彩吗?”刘明坤笑着问马求。马求笑得直抽气,说不出任何话。众人打趣起马求,惹恼了齐国民,伸手拍打桌子。
“屁大点事说个没完?理想呢,事业吗,前途呢,国家呢,胜利呢,还要不要,还要不要?”
常硌宝躲到马求后面,马求捏着魏小山潮湿的手心,大家都安静下来。
“你呢,齐国民?”雷晓东吞着酒,斜眼犀利地瞧齐国民。
齐国民沉默了,从他那不该是这个年纪才有的消瘦、中老年人似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一点动静。但他平坦的胸脯起伏加快,鼻腔里响着很大的摩擦声,好似一具倚在椅上的活体标本。马求扶着魏小山和雷晓东肩膀站起,挪步向前,弯下一米九的身子看齐国民是否醉死。不料一滴口水落上齐国民左颊,齐国民一跃坐起,诈尸似的把所有人吓得往后仰。
“我嘛,要做一名将军,收复历史上所有丧失的国土,建立一个有史以来最强大、最统一的中国。”齐国民眼睛瞪得极大,迸射精光,又举起虾须一样的长臂,在空中有力地划出一道圆弧。
“啊,斯巴达一样伟大的齐国民,你是日后唯一能召唤我们的人。你是真正的太阳,既照亮自己前程,也照亮我们的未来,我们愿意效忠你……”
“你们就这么闹腾下去吗?”尤丝莉终于受不了男生们的胡闹,带领另外三名女生气冲冲前来搅局。
“为什么不加入呢,尤丝莉?”
“你快点下来,当心——”尤丝莉前倾身体,冲站在椅上挥臂的马求大声喊道。
“快说,加不加入我们?”
“加入你们?怎么加入,和你们一样喝酒、打闹?”
“聚会嘛,还能这样?”齐国民躺在朋友们的臂弯里,像神仙幸福地倚在白云堆。
“难道就不能有点别的?说好给小山的饯行呢,还有一点影子吗?”
“对,她说的对,今晚是还要有点别的!”刘明坤受到启发立刻提议。
“时间不早了,我们要回去。”李梅在人群后面冷冷地说。
“女生们可以回家,男生一个不许走!”雷晓东挥舞拳头,好像谁反对他就揍谁。
“不,我们要留下。”尤丝莉挽住肖碧辰,二人结成同盟对抗。
“你们留下做什么,既不喝酒,也不聊天,难道是看上谁了?”
“你说什么,谁看上你们了!”尤丝莉急出眼泪,一甩头拉女伴离开。一帮男生傻呵呵望着她俩笑,她们多希望背后响起挽留的声音。李梅也带张惠离开,像拖走一个面袋。
“这下解放了,哥几个,接下来做什么?”
“我有个提议,我们几个结义!”齐国民站定环望大家。
其他人的表情全亮了,互相看看,使劲点头。
“常硌宝,算不算你,自己看!”
“凭什么不算,难道我不是男人?”常硌宝站直比划下面,惹得大家暴笑。
“听着!”齐国民像早晨起床把脸一抹,立得直直的,郑重其是道:“今天说好,我们六个结成生死兄弟,以后无论如何,目标只有一个:积极参与国家建设发展,支持改革开放,让中国早日走上繁荣富强之路。”
“我能够做到!”
“我也能!”
“对于国家和民族,我们负有共同责任,不能袖手旁观,更不能无功受禄。我们要自食其力,为社会创造价值,赢得生命尊严!”
“正是我们大有作为的时候。我们不是白痴,更不是儒夫,要做顶天立地的人,做有担当、有血性的男子汉,做敢于建功立业的时代豪杰!”
“就像我们的领导人吗?”
“对!”为让说出的话更显分量,齐国民咬着下唇,极力抑制激动。“到我们为国家做什么的时候了,我们不再是孩子,不再是没有行为能力和生活勇气的人,我们要开创自己的人生道路和事业,做出属于自己的丰功伟业。”
“可是我们没有条件成为他们,这怎么办?”
“我们只要做我们这一代该做的。如果我们什么都没做,又何能奢谈结果?无论是谁,都该有个共同特质,那就是朝着目标坚持不懈地做下去。中途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和问题,都不改初衷、放弃操守。”
“过来,我们起誓!”齐国民展开双臂邀请大家,眉际像拉满一张弓。
“不行,换个地方!”
“哪里?”
“这是个大事件,要坦诚相见。”
“前门大街新开一家洗浴中心,到那里?”
“还愣着干什么,走啊!”刘明坤一呼百应,马求结过账披上衣服风风火火追出来,看到其他人已在马路上又喊又叫。齐国民走在最前面,一张枯瘦的脸像黑白照片被翻洗成彩版,赋予整个人以新鲜神采。
“走着过去吗?”
“走着怎么了,当长征不行吗?”
六个人勾肩搭背并排横走在路中间,谈天说地,兴高采烈,一时间仿佛全北京街头成了他们的天下。
“要怎么起誓?”
“常硌宝你半个脑袋啊,我们要举行一个庄重的仪式,兄弟几个‘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可事先没有计划,只是一个临时决定。”
“这事还用商量吗,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吗?”
“同意齐国民的说法。我们几个是谁啊,在学校就是铁哥们,如今走向社会,依然团结一致、共同向前!”
“别说了,我都等不及了。”
“那还等什么,跑起来啊!”
大家一路相互追逐来到洗浴中心,买票进去,迫不及待脱光衣服聚到池边。这时已是大半夜,里面没有其他人,六个赤条条的年轻人,面对一汪热腾腾的池水情绪高涨。
“这就说好,以后我们六个团结在一起、奋斗在一起,如有反悔,不共戴天!”
大家不约而同把手叠落一起,眼里、脸上同时现出由激动与庄重混合形成的高度紧张感,另外还有受他人高度信任而确认自身行为的合理性、可行性,以此显示出的不断给自己打气的发力感。
“我们不与酒肉为伍,不与陈腐为谋,将各自的前程命运紧紧相连,同走正道,共谋大事,相敬相爱,绝不食言!”
各人相继沉闷和坚定地复述,再以眼神确认,等退回原位,脸上都满是要共同冲锋陷阵的豪情壮志。
“别耽搁了,庆祝吧——”
“友谊万岁,我们万岁,青春万岁——”
六人争先恐后跳入池里,水池顿时沸腾了。男性青年特有的鲜活、红润、饱满和充满爆发力的躯体,在翻腾的浪朵里欢呼雀跃。水花飞溅,人声水声相和,像鸟儿、蝴蝶、蜜蜂、风筝、滑翔伞和战斗机,出没在他们山峦般健壮的臂膀和股间。每个人都肆意发挥,使所有理念升华和纯洁。每张脸都绚烂得像太阳,每个人都如同阿波罗降瑞人间。他们在这子宫口一般小的空间里进行伟大地结合与再造,然后不久后诞下全新的自我,创造令世人瞩目的世界。他们振臂欢呼,为来到世上庆贺,也为从今天起明确了自身职责和使命而欢享,并由此表现得自信爆棚。他们一会拥抱在一起捧头大笑,一会又如歌唱家面向苍茫山河直抒胸怀。年轻人一旦树立理想,就像从镜中观到最中意的自己,无限喜不自禁。他们牙齿鲜明,笑靥如花,筋骨似碳纤维强韧,身体如大鱼般灵活;他们羽翼丰满,似鹏鸟腾展双翼直上云端,勇敢地迎接皑皑云海中的朝阳;他们心情像清晨鸟儿般喜悦,又恰如希腊神话中自由快活的众神,享受独属于自己的时代与世界,从中体验独属于自我的快乐……
作者:包讷睿,男,汉族,1974年出生,内蒙古包头市人,原名王三福。中国传媒大学硕士研究生。内蒙古第9期文研班、鲁迅文学院民族班第34期学员兼班长。偏好长篇小说、诗歌和散文创作。已常规出版长篇小说《蓝鸟与玫瑰》。提倡以人性为基点进行文学构思和创作,用文学关怀人、记录人生。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一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二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三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四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五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六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七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八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九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十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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